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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香生没料到他竟会问出这种问题,好笑反问:“你娘还好吗?”
这话乍听起来有点像在骂人,魏善不防她会问这种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好是愣了一下。
顾香生却接着道:“我离开魏国的时候,刘贵妃依旧待在她的麟德殿里,虽然被软禁起来,但起码性命无忧,她从前为了你,屡屡设计陷害魏临,魏临自然恨极了她,现在几年过去了,她和同安公主都还好吗?你有没有关心过?”
魏善皱起眉头:“我自然会设法将她们救出来!”
顾香生:“你想怎么救?你现在连魏国疆土都拱手送人,难道去求齐君救人吗?刘贵妃为了你,可算是将自己后路也给切断了,你在外面造反那几年,可曾想过你母亲和妹妹的安危?”
魏善怒道:“这一切还不都是魏临逼的!若非他蛊惑先帝,将我逼得走投无路,我如何会这么做!先帝明明是属意于我的,否则他又如何会废太子!你以为这些年在外头,我就不牵挂母亲和妹妹的安危吗,魏临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就算她们侥幸得活,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折磨呢!”
顾香生摇摇头:“单凭这一席话,你就远不如魏临。败了便是败了,再找任何借口也是枉然,魏临占了名分之先,性情又足够隐忍,先帝加诸在他身上的那些猜忌怀疑,他都默默承受下来,换了你,只怕早就忍不住了,他能得皇位,自然是应有之义。”
魏善冷笑:“你都被他舍弃了,还能为他说话,这份情意可真是令人感动,可惜他远在千里,莫说听不见,即便听得见,身边有了新人的他,也不会为你有半分动容!”
顾香生淡淡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动容与否,跟我又有何干?你总是这样,魏善,我们自少年时相识,虽然谈不上至交好友,可我对你也算有几分了解。刘贵妃虽然老谋深算,对你却极尽爱护,你也因此养成容易冲动的性子,少年时尚且还能谈得上真性情,但随着年纪渐长,这份冲动却渐渐变为极端,刘贵妃给你灌输你也有权争夺皇位的想法,却没有教你相应的能力,魏临虽为太子,从小却没了娘,处境的艰难反而令他谋算隐忍强你百倍,这是你争不过他的原因。便是重来一次,结局依旧如此。”
她无视魏善越发阴沉的神色,继续道:“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既然没有自戕的勇气,选择了归降当顺臣,那么自此以后就彻底抛掉过去,好好活着。看在过往交情上,我提点你一句,别自作聪明又满怀怨念,否则被人看出来,谁也救不了你。”
魏善冷笑:“不错,我现在是降臣了,我输给了魏临,但起码我没有拿着魏国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我没有让他们为了我自己的私欲拼死抵抗到底,你呢,顾氏火弹一献,立时闻名天下,你道魏国人会怎么看你?因为跟魏临的私怨,便将怨气发泄到百姓身上,助纣为虐,不知你午夜梦回时,可会梦见血淋淋的残肢断首向你索命?”
一个人颠倒黑白,竟能至于此,顾香生觉得方才和他说话,完全是个错误。
自己认为相逢一笑足以泯恩仇,别人却未必这样认为。
魏善虽然也降了齐国,但他从未真正清醒认识过自己的处境,总还留恋在过去的繁华里,甚至认为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时运不济,方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被刻意扭曲,顾香生并不生气,反而觉得遗憾和怜悯。
遗憾的是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当年冲动却还保留几分纯真的益阳王,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怜悯的是魏善的遭遇非但没有将他磨砺得像夏侯渝那样心智坚强,反而变得越来越喜欢钻牛角尖,心性也随之偏狭,这就注定了他如今的结局。
“你方才提到的火弹,我是从一本古籍上所见,并未隐瞒其配方。当日邵州官员,乃至参与制作火弹的工匠都知道,别说齐国想要,就是魏国想探听配方,也不是没有法子。另外,它现在只能用于守城,无法用于攻城,就算齐军现在要攻打魏国,这种东西也暂时派不上用场,即便想要改进为适合攻城的火弹,也需要耗费起码数年时间,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的,只怕在那之前,反倒便宜了魏国。”
她平淡地说完这番话,不想再与对方多加纠缠,转身欲走。
身后却忽然有人接下她的话:“安乐侯,你分疆裂土划地为王时,何曾想过魏国的百姓?你向邵州求助要求邵州将万人敌卖给你时,你何曾想过可能会因此丧生的人命?你将江州拱手送人的时候,又何曾考虑过魏国百姓的意愿?别人能指责她,唯独你魏善没这个资格!”
这声安乐侯叫得分外讽刺,顾香生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夏侯渝款款走来,面上带着客套疏离的笑容,字字句句,如针刺血,刺得魏善如鲠在喉,无话可说。
遥想当年在京郊猎场上,他是意气风发的益阳王,倍受皇帝宠爱,更隐隐有取太子而代之的呼声,而夏侯渝不过是敌国质子,名为皇子,实际命如草芥,无人关心,只会怯懦躲在顾香生身后,连魏善也不曾多看他几眼。
然而时移世易,数载光景过去,彼此身份却互相调换,世事之奇妙,莫过于此。
此时的夏侯渝,模样已经变得让魏善完全认不出来了,印象中那个柔弱无能的少年,几时也变得这样咄咄逼人,跟顾香生如出一辙?
夏侯渝见魏善无言以对,冷笑一声:“依我看,安乐侯还是先管好自己罢,若是将来齐国能吞并魏国,其中一定少不了你分疆裂土拖后腿的功劳,说起来陛下还该谢谢你才对!一个兄弟阋墙导致魏国内乱的人,怎么就敢厚颜无耻高高在上地指责别人,当真要令人笑掉大牙!香生姐姐,咱们走罢。”
说罢他再不看对方一眼,拉起顾香生便走。
二人一直走过这条路又拐了个弯,见魏善没有不知好歹跟上来,夏侯渝这才缓下脚步,语带责怪:“你何必与疯狗说那么多,万一他想趁私下没人对你做点什么,借此污你名声,那如何是好?”
顾香生:“我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下回远远见了他避开了就是。”
夏侯渝兀自发扬老太婆风格,絮絮叨叨个没完:“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此人并非善类,从小被他娘宠得无法无天,自以为天下都要围着他转,明明不占长也不占嫡,都不知道哪来的脸争皇位,还一副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的样子,以后少和这样的人碰面了,省得有心人也拿你们俩作文章,陛下是个多疑之人……”
顾香生只觉得耳朵边上嗡嗡嗡,像有五十只蜜蜂在边上飞,她终于有点理解孙悟空对唐僧啰嗦时的感受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行了,别说了,我晓得了,夏侯老妪!”她忍不住去捏他的嘴巴,不明白这人在人前明明装得话忒少忒端庄严肃,怎么私底下竟能啰嗦成这样,小时候也没看出这种潜质来呀!
夏侯渝被她喊作老妪也不以为意,反是笑嘻嘻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握紧:“现在那里头在赛宠,进去也没什么意思,听说今日惠和郡主府上客居的僧人灵空也被请来了,正在后堂歇息,稍后说不定要露面,届时可以过去看看热闹。”
顾香生问:“灵空是何方神圣?”
惠和郡主她倒是知晓的,方才嘉祥公主给她介绍过,父亲是当今皇帝的兄长,原先封寿王,因病早逝,仅余一女,便是这惠和郡主,郡马唐缜则是礼曹侍郎。皇帝念她幼年丧父,孤苦无依,虽然是郡主位分,给的却是公主的用度俸禄,算是格外优待。
夏侯渝笑道:“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灵空近来在京城可是大有名气,据说他看相断命,从未不准,不过每月只看一个,满京城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欲见一面而不得,要不你道这次赛宠宴怎么那么多没带宠物的人来,他们不单是给隆庆长公主的面子,更是想一睹灵空风范的。”
顾香生奇道:“你也给他看过?”
夏侯渝:“没有,所以才要去看看热闹。”
二人说说笑笑,从假山后面绕到边上的杏树下,正准备去那边看看刚开的桃花,便听得树上忽然传来悉索动静。
夏侯渝反应很快,当即就将顾香生拉退了几步,同时抬头往上看。
树上枝叶繁茂处,分明蹲着一个人。
“谁?下来!”夏侯渝沉下脸色斥道。
“五兄,你小声点!”那人从枝叶后面探出头来,熟悉的面孔令夏侯渝化惊怒为惊愕。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守株待猪,你们若想在这里看,就别出声,不然就走远点,可别坏了一场好戏!”他嬉皮笑脸道,目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笑容瞬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顾香生注意到了,想将手抽回来,却被夏侯渝紧紧握住。
对方正是桓王夏侯潜,也就是那天他们去的那个马行的幕后东家,因为与夏侯淳的矛盾,夏侯潜还把明月这匹通灵性的马直接送给了顾香生。
她曾听说这位桓王玩世不恭,行事荒诞,虽然没少受皇帝训斥,可稀奇的是,皇帝越是训他,却反倒越喜欢他,颇有种寻常人家父亲对儿子又骂又爱的感觉。
“什么猪?”夏侯渝听糊涂了。
“一头蠢猪!”夏侯潜却不欲与他们多说了,作了个手势:“快快,他们来了,你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夏侯渝想来是见惯了这个弟弟胡闹,闻言也懒得多说,拉起顾香生便往回走。
两人满腹狐疑,现在要往回走也来不及了,直接便绕回假山里头,这里足够宽敞,可以暂时隐蔽身形。
顾香生见多了龙子龙孙,却从没见过像夏侯潜这样的,忍不住递了个眼色过去,那意思是“你弟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夏侯渝回了一个苦笑,悄悄在她耳边道:“若非这样的人疯子,怎么会与我那大兄纠缠不休,要知道寻常人都不愿意招惹我大兄的。”
顾香生想想也是,只能叹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着实开了眼界。
此时,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似乎是一男一女,顾香生看了一眼,男的方才见过,好像也是夏侯渝的兄弟,女的却是婢女打扮,面容娇媚,作小鸟依人状。
正在回想男方究竟是谁,夏侯渝便在她手心上写了个“瀛”字。
顾香生恍然大悟。
夏侯瀛,靖王,排行老三。
她初来乍到,对齐国政局没什么了解,但也听说过夏侯渝这一辈兄弟里头,要数夏侯瀛最不被父亲喜欢。
因为像夏侯礼这样的皇帝,甭管性情多坏,只要有些能力,他就会重用,譬如夏侯淳,又譬如半途归国的夏侯渝,既然连皇帝都不肯用夏侯瀛,可见其的确有些平庸。
眼下,这位“有些平庸”的靖王殿下与那美婢走到了树下,彼此靠得很近,从顾香生和夏侯渝他们的角度,只能瞧见夏侯瀛的背影,不用细看也知道两人约莫是在亲吻,但问题是,他们靠着的那棵树,正是夏侯潜藏在上头的那一棵。
顾香生嘴角抽搐,只觉得这一幕实在好笑又滑稽,她忍不住猜想夏侯潜藏在上面是不是忒辛苦,万一被蚊子咬一口喊出声然后不小心掉下来砸在他兄长头上,绝对足够震撼。
夏侯渝显然也想到这种可能性了,他的表情比顾香生还囧,明显没想到夏侯潜早就知道夏侯瀛和婢女有私,竟然还荒唐到跑树上去埋伏偷窥!
他对顾香生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咱们先撤退。
顾香生点点头,她也没有兴趣在这里逗留看人家幽会,便准备从假山另外一头走。
谁知这个时候,夏侯瀛他们刚刚走过来的方向,却传来尖声怒骂:“夏侯瀛,你这杀千刀的贼子!”
这声音一传出来,不单顾香生他们都被震得心头一抖,连带树上的夏侯潜也吓得直接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夏侯瀛身上。
兄弟俩跌作一团。
连带着那美婢也未能幸免,可怜她的腰半刻前还被夏侯瀛搂着,此时被夏侯瀛一扯,腰带随之松垮,连肩膀上的衣裳都被扯落,露出半片香肩,惹得她也尖叫起来,现场登时一片鸡飞狗跳。
顾香生夏侯渝二人赶紧趁机悄悄离开。
“方才那是靖王妃?”走出一段距离,顾香生总算松了口气。
“对。”夏侯渝也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他们回到筵席上的时候,赛宠刚刚结束,众人正兴致勃勃谈论到夏侯渝方才说的那位灵空僧人。
嘉祥公主还有些奇怪:“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香生将方才见到的一幕说出来,略过自己与夏侯渝在一起的细节,嘉祥公主听得咋舌:“三兄也太大胆了些,怎么三嫂也在,他还敢这样!”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靖王肯定不是头一回犯了。
嘉祥公主给她透露了点八卦:“三嫂很是凶悍,还曾打死过三兄一名侍妾,三兄惧内,却改不了风流毛病,在外头总有不少莺莺燕燕,就连陛下现在也懒得管他们的家事了。”
二人正说着,便有婢女匆匆过来,在隆庆长公主耳边说了些话,公主眉头皱起,想来是为了在前院花园里发生的事情。
不过她并没有亲自去处理,只交代了婢女几句,便对惠和郡主笑道:“既然大家都想见灵空大师,不如就将他请出来如何?”
惠和郡主也笑道:“灵空大师不过是寄住在我家罢了,我无权作主,既然来了长公主府上,自然悉听长公主的吩咐。”
长公主便叫人去请,人人翘首以盼,对这位一言断前程的灵空大师显然很感兴趣。
一名男客便忍不住问:“听说灵空大师一月只看一人,未知这个月的名额是否已经用过了,今日又是否会破例?”
长公主微微一笑:“那就等灵空大师来了之后当面问他罢。”
少顷,众人瞧见走廊尽头的花荫后面,一名僧人在婢女的引导下徐徐走来。
后边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小和尚,约莫是他的徒弟。
顾香生本以为对方是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的僧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个面目白皙清秀的年轻和尚。
但见对方穿着一身素白僧衣,步履不疾不徐,真如云端漫步,星夜徐行,令人见之忘俗,透着一股飘然出尘之气。
再看女客这边,已经有不少人露出意外和惊艳之色。
惠和郡主的丈夫,郡马唐缜起身相迎,为他介绍长公主和场中一些宾客,灵空一一行礼,并未因为满座皆是达官贵人而稍有失措,越发令人觉得他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长公主温声道:“听说大师长于相面,更擅长断人前程,不知今日在座诸位里,有哪位值得大师一算?”
听她这样说,众人便都屏气凝神,瞅着灵空,心里又很是矛盾。
谁都知道他一个月只算一人的规矩,如果能被挑中自然幸运,但万一说出来的不是好话,岂非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