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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贵妃很快就将朱司闱给派过来,每日两个时辰,以备顾香生垂询,协助她筹办端午宴。
此人精明能干,反应敏捷,有时候常常是顾香生刚起了个头,朱司闱就知道她想问什么,立时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给解释得清清楚楚,就连顾香生对刘贵妃抱着三分戒备,也不能不感叹她调教人手的能力。
办场宴会,尤其是皇家级别的宴会,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要邀请三品以上京官,这就涉及吏部,要去那边拿名单;要邀请有诰命在身的各家女眷,这就说明宴会有男女宾客,到时候要分场,不能乱了次序;除了宴会上的节目、菜单之外,届时引导命妇觐见,还需要有尚仪局的女官在场负责引导……
种种繁琐事宜,弄得顾香生一个头两个大,她以前也曾在自家协助顾琴生办过小型赏花宴,邀请家世相当交情不错的闺秀前来赏花玩耍,可那顶多就是十数人的规模,就算是嘉善公主的品香会,与皇宫的端午盛宴一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好在有朱司闱帮忙,又还有长秋殿上下一干人等齐心协力,总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自那天上门之后,张蕴偶尔过来找顾香生,时不时还带了自己亲手做的小点心,小绣品。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香生即便找借口回避了一次两次,总也不能次次都不见,否则反倒引人注目了,加上她忙着筹办端午宴,在长秋殿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也避无可避。
好在张蕴十分识趣,也只字不提上回求助的事情了,更不问宴会内情,仅是谈天说地,聊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这一天,顾香生正在看朱司闱派人送来的宴会菜品单子,便听得宫人来报,说刘贵妃相请。
等她去了那边,却看到两个料想不到的人,正在与刘贵妃说话。
见她来了,刘贵妃笑道:“一听是十娘入宫,我便忙不迭让人去将你请过来了!”
这麟德殿的两位访客,不是别人,正是将乐王妃与魏初。
顾香生的确又惊又喜,总算还能克制一些,魏初却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上前拉住她的手,嘴边的话还未说出来,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与她一般无二的感情了。
虽说她入宫没多久,可毕竟不同于宫外,两人竟像是分别了半辈子那样长,一时都有些心情激荡。
将乐王妃见状便嗔怪:“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见了思王妃也不见礼,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刘贵妃笑道:“我又不是外人,这里只叙家礼,不然又得互相行礼,没完没了了,忒的麻烦,无须讲究那么多!”
顾香生笑道:“说来也巧,我与十娘自小相识,如今兜兜转转,反倒成了亲戚。”
魏初笑嘻嘻:“你说这话,是想诓我喊你一声堂嫂么?”
顾香生:“我何须诓,你可不就得喊我堂嫂么,快喊一声来听听!”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将乐王妃见状心道,外人都传闻思王娶了妻,又还住在宫中,小两口的日子肯定过得战战兢兢,现在一看也未必嘛。
没等她找机会开口让魏初和顾香生单独相处,刘贵妃就已经善解人意道:“你们年轻女孩儿久别重逢,定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不必顾忌我们。”
魏初与顾香生顺势起身告罪,后者笑道:“我先带十娘出去走走。”
出了麟德殿,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开口:“你这阵子过得如何?”
“你还好吗?”
说罢皆是一愣,又都扑哧笑出了声。
顾香生挽着她的手臂,漫步在麟德殿外面的树荫下。
“你快与钟岷成亲了罢?”
魏初没料想她开头便问这个,登时涨红了脸。
看她的表情,顾香生也晓得自己猜对了,笑眯眯道:“日子定了么,我这个当堂嫂的怎么都去为你添妆!”
魏初:“你怎么知道的?”
顾香生:“猜的。”
魏初明显不信。
顾香生:“将乐王妃春风满面,你含羞带怯,定是喜事临门,近来将乐王府若说有什么喜事,那一定就是你的婚事了,如果你的未来夫婿不是你的意中人,现在你一定不会是这副表情,所以除了钟岷,还会有谁啊?”
魏初的心思被她说得明明白白,不由有些羞恼,作势要拧她。
顾香生故意哎哟一声:“有了新欢就不要旧爱,连说都不让说了!”
魏初羞红了脸:“什么新欢旧爱,说起来还是你先抛弃我嫁了人的!”
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顾香生忍不住好笑:“好啦,你能嫁给钟岷是好事,这说明王妃他们也认可这门婚事,我见过他几回,虽然有些笨口拙舌,但人品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呢!”
魏初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恐怕都要甜出蜜来了:“还早呢,要等他老家的长辈过来上门提亲。”
顾香生:“将乐王与王妃都答应了,钟家人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二人又说了一阵,魏初总算从向好友倾诉喜悦的情绪中逐渐缓过来,说起顾家的事情。
“我入宫前曾去顾家拜访过一回,焦太夫人身体尚可,她让你多保重,不必担心她,你大姐姐倒是孝顺,嫁了人之后还时常回娘家探望祖母。啊,你阿爹阿娘也都很好。”
顾香生点点头,又问:“三姐姐与周大郎成亲之后如何,周大郎脾性不错,两人想必可以琴瑟和鸣罢?”
早在三月时,顾眉生就跟周瑞成了婚。
昨日一起玩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眨眼间,大家仿佛一下子都纷纷成家立业,当年她与魏初、周瑞三人,时常去郊外骑马打球,一度形影不离,魏初和周瑞还很被长辈们看好,如今一个进了宫,一个成了亲,另外一个也婚事将近,想要回到从前那种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日子势必是不可能了。
这也算是长大必然付出的代价吧。
魏初道:“你三姐姐与周大郎倒还称得上夫唱妇随,只是万春公主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有这么个阿家在,难免要对儿妇挑剔,上回我阿娘去公主府作客,便见万春公主当着我阿娘的面说你三姐姐呢,直将她说得有些难堪。”
顾香生:“在家时,三姐姐的性情就软和,与人无争,这是好处,也是弱处。”
魏初:“不过好在我那位公主姑姑也就是脾气有些急,并非什么狠毒之辈,应当不会对你三姐姐如何的,更何况还有周大郎在呢。”
顾香生道:“我那二姐姐呢,近来没折腾出什么幺蛾子罢?”
魏初:“那倒没有,只是她与吕家的关系好似果真平平,近来更是频频往返娘家,一住就是三五,顾家也没人管管她。”
焦太夫人上了年纪,精力渐渐不济,还要抽出空闲指导小焦氏如何管家,估计是没时间管她的,只要顾画生不惹出大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她去,至于长房其他人,许氏平日素来是老好人,谁也不得罪,自然不会管家顾画生,小焦氏是平辈的嫂嫂,更不方便教训。
自从顾画生敢罔顾顾家名誉意图在东林寺做下陷害姐妹的事情之后,顾香生再也不敢断定此人有贼心没贼胆不敢犯下大错了,只怕焦太夫人心里也很后悔,当日没有直接将她送到庙里去,而是还让她嫁入吕家。
怕影响了她的心情,魏初忙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好事啦,听说王令很快就能回来了,他这次立下大功,谁还敢说他是依靠父荫的纨绔公子,平步青云也是指日可待了,可见你大姐姐挑选夫婿的眼光还是很厉害的。”
顾香生笑道:“我大姐姐的眼光厉不厉害我不晓得,但你的眼光肯定是很厉害的,每科进士那么多人,其中不乏金玉其外之辈,你还能从中找出一个钟岷,这份眼光可不一般呐!”
大约脸皮再厚的少女也受不得自己的终身大事被打趣,魏初闻言立时张牙舞爪起来,跟顾香生闹作一团,揪着她不放:“你还没告诉我,思王待你好不好?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在她的灼灼目光逼问下,顾香生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
魏初眼睛一亮:“这么说思王是对你很好了?真看不出来呢,大兄那人看着温温吞吞,我总觉得他心事很深,谁也瞧不出个究竟,还以为你会很费一番脑筋的。”
其实顾香生本来也这么以为,魏临这样的人看着好相处,实际上比谁都难以敞开心扉,但出乎意料,他对顾香生却一开始就抱着信任的态度,许多事情也不吝于与她分享,这才使得两人婚后的距离反而一点点贴近,比婚前更要熟悉亲密许多。
现在想来,顾香生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顶多是抱着一颗诚心去和对方相处,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也许付出总有回报,也许对方正是感觉到自己的这股善意,所以卸下心防,愿意以真心换真心?
被两人提及的对象此时正在大政殿,与几名重臣一道在御前议事。
自然,以魏临的资历年纪,大多是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
南方战事大抵没有悬念,不日便可班师回朝,目前大军停留在百越其中一个叫苍梧的部族当地,做回来前的休整。
东面伐吴的进程也出乎意料的顺利,吴越先前忙着抽调兵力抵抗齐国,没有余力再反抗魏国的入侵,魏国就此捡了个大便宜,军队几乎没怎么作战,一路就长驱直入,直抵吴越都城,也不知齐国是战多疲乏,还是因所向披靡而心生骄逸,两军于吴越都城相遇,加上吕诵等人里应外合,齐军大败,魏军顺势占领了吴越都城,自此吴越国破,领土以都城钱塘为界限,被齐、魏两国瓜分殆尽。
消息传到魏国京城,又是一片欢欣鼓舞,歌功颂德之声。
连永康帝也觉得自己可以一洗当年深州之盟的耻辱,以后谁还敢说他这个皇帝只会守成,不会拓土?
这些日子因为接二连三的捷报,大政殿内的氛围都不错,连皇帝都会偶尔与臣下开两句玩笑。
大家都觉得,等在南蛮和吴越的战事彻底了解,大魏的国力将更上一层楼,到时候休养生息个几年,南方再无敌手,未尝不能与齐国争霸天下。
兵曹尚书道:“陛下,英国公奏报中提及,此役既毕,得南蛮俘虏共计两万余人,其中苍梧族人最多,九菌其次,其余各族皆有之,精壮男子与老弱妇孺所占各半,这些人要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永康帝没有乾纲独断,而是扫视偏殿众人,道:“诸卿以为呢?”
对古代而言,两万人不是个小数目,南蛮百越各族总人口加起来,据说也就十万多一些,这场战事就等于将他们五分之一的人都俘虏来了,按照以往惯例,战俘如果是成年男子,一般就是充军流放,去边地当苦力,至死方休,而那些老弱妇孺,姿色好点的,要么没入宫廷或教坊司,若是运气不佳的,也有的流放边地甚至充作军妓,甚为凄惨。
然而自古成王败寇,尽皆如此。
偏殿之内一片寂静,众人都露出沉吟之色,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而是……
“以臣之见,从南蛮至此,千里迢迢,路程遥远,运送粮食尚且不便,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路上还得费些粮食养活,不如从中挑些姿色好的女子送来京城,至于其他人,可就地解决。”开口的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颜旬。
此人素来就以对南蛮严厉著称,认为对那些还未开化的夷民不必客气,会头一个说出这席话并不让人意外。
但毕竟这些观点与儒家仁爱治国有所违背,自古更有杀俘不祥的说法,战国时长平之战,白起活埋赵国四十万军队,为后人诟病,甚至有人觉得白起最后不得善终,正是当日报应的缘故,所以谁也不愿意先担这个骂名。
眼见他说完之后,在场还是无人说话,颜旬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心说都是一群缩头乌龟,老子都先担起这个骂名了,你们还怕这怕那,瞻前顾后。
永康帝点明了:“王卿以为呢?”
尚书令王郢,王令他爹,百官之首。自先帝在时便已受到重用,任尚书令至今已有十年,以永康帝的性情还能信任一个人如此之久,可见王郢这个官已经当出一种境界了。
王郢缓缓道:“臣以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这两万人中,起码有一半是精壮男子,若是全杀了,日后大魏与南蛮之间的仇恨,只怕越发不可解,假以时日,又会激起南蛮人的反抗。”
颜旬不赞同:“即便不杀,难道南蛮人便会念着大魏的恩情不生事了?这些人照样会隔三差五就闹点事情出来的。”
魏临却想起之前顾香生说的话,正斟酌着应该如何开口,皇帝就问到他头上了:“思王如何看?”
“若能安逸生活,只怕谁也不愿意造反,南蛮人杀之不尽,对中原始终抱着仇视,自古以来,南蛮之地就未真正归顺过中原王朝,即使一时顺服,遇到灾荒年间,官府盘剥,又会激起民变,说到底还是因为不曾教化,习俗与中原迥异,又生活困苦的缘故。陛下或可派遣干吏前往百越之地长驻,教化当地乡民,以仁德为根本,辅以中原技艺,教其农桑种植,纺织自足,使其归顺,方才为长治久安之策。”
说白了,就是用中原文明去同化南蛮之地。
虽然随着时间推移,南蛮那地方比起前朝时,已经开化了不少,各部族里也有一些会说汉话的人了,但那里地形复杂,气候湿热,道路不通,说到底还是蛮夷化外之地,大魏官员如果不是被贬谪,估计谁也不愿意主动到那里去。
是以魏临的话一出口,立时就引来颜旬的反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能以寻常百姓待之?”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吴璟也道:“殿下所言差矣,南蛮对我大魏殊无敬服之心,只能以武力镇之,若是教会了他们诸多技艺,他们只会用以壮大本族,反倒有了对抗大魏的本钱,此为引狼入室之举,万不可取!”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魏临读书读傻了,太过天真,竟然会觉得用仁德可以教化那些蛮夷。
魏临没有说话了,就算他说出朵花来也没用,最后还是要皇帝决定才行,口舌之争意义不大。
皇帝最后折中,还是采用王郢的办法,将叛贼首脑亲族就地斩首示众,以慑当地蛮夷,年轻女子则押送入京,没教坊司,精壮男子发配黄州等地,充军边塞。
魏临暗叹一声,他其实很赞成顾香生的看法。打当然要打,但打过之后,光镇压是没有用的,历朝历代都用这个办法,事实证明治标不治本,一旦时机成熟,南蛮又会起事,杀又杀不尽,还不如好好安抚,用中原礼仪教导同化,让族中孩童也读经史子集,学说汉话,甚至考科举,长大了再娶中原女子为妻,如此过个十几二十年,谁还会想着要造反?
但他只是思王,而非九五至尊,这个想法,目前暂时是实现不了了。
揭过南蛮的善后事宜,众人又开始讨论起伐吴的战事,魏临在旁边听着,除非皇帝询问,否则很少开口说话。
这是他被废之后就养成的习惯。
今天的议题有些多,直到夜幕降临时才说完,臣工们陆续起身告退,魏临则被单独留下来。
“听说你最近与孔师傅有信件往来?”皇帝问。
“是,”魏临磊磊落落,毫无隐瞒,“听说孔师傅在黔州落脚,进了当地的书院讲学,我总算可以写信问候了。”
皇帝嗯了一声:“孔道周年纪大了,好像身体也并不是很好,你是个念旧情的人,这样很好。”
父子俩又闲聊两句,外头宫人便送来晚膳。
皇帝一看,眉头都皱了起来。
清炒山药丝,不见鸡肉的竹荪鸡汤,酱黄瓜,还有白粥,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皇帝的膳食向来由刘贵妃亲自过问,知道魏临被皇帝留膳,她还让人多加了一小碗蒸蛋。
虽说天气炎热,饮食应该以清淡为主,刘贵妃这也是听从太医指示,对皇帝的身体非常上心的表现,但任谁吃了十数天的清淡菜式,嘴里也会淡出鸟来,议了一天政事本来就饥肠辘辘,再看这些菜品,皇帝顿时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见父亲神色不豫,魏临便道:“先时我忘了让人回去传话,顾氏想必也准备了我的份例,还请阿爹允我着人将饭菜带过来一并用,也免得浪费了。”
皇帝自然同意了:“去拿过来一起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