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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柔走回院子里,废话不提,只叫望儿收拾行李,谁知道进门一看,望儿跟早有预料似的,提前已经将几个箱笼都理好了,脚下堆着一个青布包袱,正坐立不安地等着。寄柔苦到极点,反而笑起来,说道:“莫非你连出府的马车都叫人备好了?”
望儿垂下头,过一阵,把脑袋点一点。
寄柔摇一摇头,来到罗夫人处,同她也告了辞,只说要去山上住两天。罗夫人这时候的心里,真是喜也不是,悲也不是,暗暗地希望寄柔同承钰退了亲,跟了良王,又怕良王不认账,落个两头空。满腹的心事,哪里顾得上去看寄柔的神情是否有异。只叮嘱她早去早回,就送客出门了。
这时候,望儿早领着几个仆妇,手脚利落地把寄柔的行李送上马车了。寄柔空落落的一个人,在轩敞的室内久坐着,目光游移间,看见承钰的那一只玉笛,还在案头摆着,篾箩里还有几只她替他才做好的压金刺绣的荷包。寄柔把荷包拿起来,慢慢把线都拆了,里头填的朱砂雄黄,散落了一案,四溢的香气,逼得两只眼眶又胀又热。
“姑娘。”望儿又走进来,本意是要催促寄柔离府的,然而一看她那个伤心落魄的样子,禁不住也鼻子酸了,于是说道:“我先头没告诉你……三爷晌午就来了,说在园子里那个莲池边等你……也不知道他这会还在不在。”
寄柔拿起玉笛,一路走到莲池边上,远远地就看见承钰在石头上坐着,芳甸就在旁边守着,身子一低,似乎想挤在一个石头上坐着,忽的看见寄柔走来了,顿时僵住了,讪讪地往旁边一撤,叫道:“姑娘。”
“你去忙吧,”寄柔说道,“我和三爷说几句话。”
芳甸身子一扭,还有些不想走似的,过了片刻,承钰沉郁地叫了声“柔妹妹”,才把脸一转,却见芳甸还在,登时骂道:“还不快滚?”芳甸在府里许多年,从来没见过承钰脸色这样难看的,便咬着嘴唇跑开了。承钰余怒未消,指了指身下的石头,说道:“柔妹妹,你过来坐。”见寄柔走了过来,正要落座,却忽然道:“慢着!”把自己垫着的那个狼皮褥子挪过来给了她,才没好气地说道:“坐吧。”
“三爷……”
“别叫我三爷,”承钰淡淡说道,“显得太生分了。你要是不愿意像原来那样叫我三哥,就叫名字吧。”
寄柔听他的语气,虽然生气,还不至于痛苦。因此也笑了,心想:承钰的心,向来是最宽的,否则怎能这样潇洒自在地过这二十年?估计退亲这事,在他那里,也就得过且过了。相比之下,倒显得自己泥足深陷了。遂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见芳甸刚才在你耳边嘀嘀咕咕的,想是又抓住了我什么把柄,要来跟你告密了?”
她这句话,本是玩笑,谁知承钰听了,竟然神情凝重地把头一点,说道:“这个丫头果然很有几分心眼——她不知道怎么的,打听到了当初在湖里打捞你的艄公,许了不少好处,艄公才跟她说:他不是在水里救得你,而是把你从一艘画舫上接到岸上去的,因画舫的主人许了重金,所以才扯了谎——”他沉思着,忽然讽刺地一笑,“想必他也不知道画舫的主人是位王爷,否则,就是换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实话吧。”
寄柔无言以对,只好说道:“这个丫头三爷以后好好待她,她对你可是情根深种呢。”
承钰嘴一撇,“我若不是这徐府的三爷,还能有人对我情根深种吗?”
“有的。”
承钰听了,沉默许久,终于把脸转过来了。那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里,丝毫笑意也没有了,眼角耷拉着,嘴唇干得起皮。背后湖水清波,鸳鸯成对,这穿了一袭云白软绸阔袖的长衫,真个衣阙飘飘,恍若神仙。世上有几人如他一般,生来就不知烦恼?也唯有如此,才生成这一颗珍贵的赤子之心吧?寄柔心里说不出的苦涩,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三爷,是我对不住你。”
“你是对不住我,”承钰极力压制住怒火,很快地说道:“我第一次问你认不认识虞韶,你说不认识;第二次你被良王挟持到他的画舫上去,你依旧不说实话;第三回……”他脸一抽,难以启齿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自己乱走,是被逼去了清藻堂。你还是装作没事。寄柔,这前后三回,但凡你有一回相信我,把实情告诉我,也不至于被娘知道,气得要退亲了。”
寄柔怔了一回,声音飘忽地像立即要随风而去了,“三爷,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宁愿自己也不记得。”她说完,把玉笛往承钰脚边一放,就要走了。
走了两步,听见承钰还不甘心地在身后说道:“你先在山里住两天,等老太太和娘气都消了,我去接你。”
寄柔立住身子,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好”,就穿过后园那一片花海,带着满身被风吹落的残瓣,香气氤氲地出了徐府。
走到角门外头的巷子上,有一个陌生的车夫在车辕上坐着,擎了鞭子,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抽着,十分焦躁的样子。望儿也在车边张望,看见寄柔,便是一喜,扶着她上了车,车门才一开,和里头的人四目一对,寄柔握着布帘子的手,逐渐收紧了,却一言不发,进去坐下。冷淡地说道:“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是谁?”虞韶神情自若,但是那双星眸,分明是闪着灼灼亮光的。“你再不出来,我只好直接杀进徐府里去抢人了。”
听到“抢人”这个词,寄柔就很不舒服地把嘴唇一抿,隔了一会,才说道:“急什么?难道你主子快要死了?”
虞韶若有还无地哼了一声,对车夫说道:“走吧。”
两匹良驹扬蹄飞奔起来,寄柔身子被晃得东倒西歪,心里又酸楚,禁不住把怀中那个包袱抱紧了,那一尊墨玉观音,贴在她的胸前,坚硬而冰凉,寄柔心里想道:娘,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忽听身后一阵呼喝声,又有兵刃撞击的“铿锵”直响,寄柔心绪一乱,忙在车窗上探出头去看,见不知从哪里奔出来几千几百的兵士,将徐府前后团团围了,有一个带刀的将领,“哐”的一脚将正门踢开,就气势汹汹地进去了。
寄柔失声惊叫道:“怎么回事?”
“石卿让起兵造反了。”虞韶说道,“徐承萱勾结石卿让,协助愍王西窜,昨夜愍王在龙光门外被羽林卫击杀。”虞韶说完,看着寄柔,认真地问道:“皇上急诏,今天徐府就要抄家了,一旦定了谋逆大罪,男为奴,女为妓,你说,我能不杀进府里去抢人吗?”
“承钰!”寄柔尖叫了一声,就要冲下车去,虞韶出手如电,立即将她的胳膊拽住了,他那一双习惯拉弓射箭的手,力大无比,像一对钳子,将她制得动弹不得。寄柔拼了命的挣扎,虞韶怕她跌下车,索性把她两只胳膊往腋下一夹,两条腿一按,八爪鱼似的死死抱住了。寄柔力气一泄,眼泪夺眶而出,一直顺着虞韶的脖子,流进他的衣领里去。他浑身一个颤栗,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劈头骂道:“别哭了!公子捞你一个出来,已经够难了!现在抓捕愍王余党的人满大街都是,你想喊得人尽皆知吗?”
顿了一顿,见她不闹腾了,虞韶松口气,依依不舍地把人放开,脸颊红红地冲着另外一边,心摇神驰的。过了一会,忍不住转过头来,见寄柔捂着嘴,无声地哽咽,颤抖地好像风中落叶。他试探着把袖子递了上去,见她不理会,便自作主张,替她轻轻擦了一擦,柔声安慰道:“别哭啦,徐家有什么好的?等你去了燕京……”说到这里,忽然睫毛一抖,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一驾马车,走街串巷,追风逐日似的,转眼到了驿站后门口,陆宗沅立在那匹夜照白旁边,手里拎着辔头,一下一下地在掌心里敲着。见着虞韶从马车里跳下来,他莞尔道:“我以为你真杀进徐家去了。”
虞韶忽然有一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含混答应了一声,问道:“咱们现在就走吗?”
“走吧。”陆宗沅翻身上马,“现在羽林军全都去抓捕愍王余党了,城门守将不多,咱们驻扎在城外的五百精兵足以应付了。”
虞韶称是,把车夫轰开,自己跳上车辕,正要甩鞭,陆宗沅说道“不用”,驱马到了车前,对着车里的寄柔一伸手,寄柔哭了这半晌,眼皮都肿了,抬头时,刺目的阳光照得她眼睛一眯,神情亦是迷迷离离的。陆宗沅嘴角一弯,笑道:“更像小狐狸了。”不由分说,两手将她凌空一托,就从车上到了马上。然后将她放在身前,腰身一揽,回过头来对虞韶说道:“马车太慢,你也解一匹马下来。”
虞韶回过神来,解下一匹马,也翻身而上。三人两骑,一前一后地往城外疾驰而去。
自良王离开庆王府,又折往驿站,早有盯梢的人急报各个城门守将。因昨夜里愍王才被绞杀在龙光门,城头守卫愈发森严了,冷冽的锋刃在正午白花花的日头下,幽光闪烁,寒意侵人。又有数名兵丁,自旁边的秦淮河里汲了水来,冲洗着地上残余的斑斑血迹。
虞韶一马当先,奔到城门下,猛地一掣马缰,慢慢趋上前去。早有守兵擎了缨枪,上来喊话。虞韶勒住马缰,回头示意停在两三丈外的陆宗沅,“王爷要出城,速开城门。”
“见过王爷!”城头守将早疾奔而来,远远就见了礼,堆起满脸笑容道:“王爷出城有何贵干?”
陆宗沅慢悠悠吐出几个字:“赏春踏青。”
“王爷恕罪。”那守将赔笑道,“上头有令,王爷出城,须得有圣上亲笔御旨。您也知道,最近城里不大太平,王爷要出城赏春,还是请宫里拨一队羽林卫护驾为好。”
陆宗沅想了一想,宽宏大量说道:“既如此,就不为难你了。”
那守将千恩万谢地,看着陆宗沅对虞韶点了点头,两人策马徐徐后退,退出丈余,虞韶正对着城门大开的方向,将手指在嘴里打个呼哨。电光石火间,一阵乱箭如雨点般落了下来。多名守兵应声倒地,惨嚎不已,街上的百姓如海浪般一*地倒退,奔走逃散。“良王闯城门了!”剩余的守卫发出一阵山呼,一边鸣鼓示警,冲去关闭城门,虞韶一条乌鞭,凌空一甩,血花四溅,城外的良王亲卫早一拥而上,手起刀落,将城门口的残兵杀得落花流水。陆宗沅哈哈大笑,对虞韶说声“走”,便一振马缰,踩着满地的残臂断肢,往城外扬鞭而去。
这五百亲卫,在城外驻扎数月,早养得兵强马壮,浑身精力无处发泄。一路烟尘滚滚,不舍昼夜地狂奔了八百余里,及至过了黄河,羽林卫再鞭长莫及了,才停了下来,就地扎营过夜。
可怜寄柔一个柔弱女子,在马上颠簸了几个昼夜,两腿间磨得稀烂,都自己咬着牙上了药,然后便往地上那张熊皮褥子上一躺,睡死过去。睡到半夜,只觉身下又冷又硬,硌得骨头都酸了,这时想起徐府众人,连替他们痛心的余力都没有了。默默地躺了一时,把身子一翻,正见外头火光熊熊,两道人影,就投在帐子上,都是她已经极熟悉的,一个陆宗沅,一个虞韶了。
这两个人,兴许是快到自己的地界,说话也不甚忌讳了。虞韶说道:“离这里百里处,就有萧泽麾下的部众,这会朝廷八百里加急的诏令估计早在萧泽手里了。”
“咱们已经扎营半天了,萧泽要是有意奉旨来抓我,早就来了。”陆宗沅毫不担心地笑道,“看来他也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个大人情,日后还有得还呢。”
“石卿让一起兵,萧将军的人也得开拔去西南了。不知道他这回和石卿让谁胜谁负。”虞韶提起萧泽的语气,难免的多了几分敬重。
“愍王已死,帝祚断绝,石卿让这回起兵,只能是师出无名了。名不正,则言不顺,拖不了多久。”陆宗沅沉吟着,忽然语气变得不快,“那个姓何的女人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别云那里,也没能从徐承萱夫妇嘴里掏出信来,只怕这个女人也早逃出金陵了。”
虞韶耳尖,说完这一句,忽然听见帐子里窸窣轻响,立时把嘴巴闭紧了。回头一看,见寄柔裹着一袭披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火光映得分明,她那一张脸刷白,嘴唇惨淡无色,真是憔悴到了极点。虞韶看了几眼,把睫毛一垂,听见陆宗沅说道:“过来坐吧。”余光便看见寄柔的裙裾,在自己身侧散落开来了。他不由得身上一阵绷紧了,好似那一道泪痕,从胸膛上,一直滑了下去,所到之处,无不酥麻。
“公子。”他突然立起身来,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去睡了。”
“去吧。”陆宗沅说道,等虞韶走开了,才用温和的语调对寄柔道:“睡不着?”他这种的温和,已经俨然和对虞韶、赵瑟等人说话时的语气一般无二了。寄柔听在耳里,心里想道:难道对他而言,我这会已经算是“自己人”了?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反感。她摇一摇头,问道:“那个姓何的女人……你们为什么要找她?”
“还没有猜出来吗?”陆宗沅笑了,见寄柔满脸的迷惑,便坦率说道:“愍王被朝廷挟制,至今无后,所以徐承萱把自己的妻妹献给了愍王。不过愍王睡了她几晚后,就把她送出府了——我当时倒也不曾留意,后来想起来,兴许是她已经有孕了,所以愍王想要暗度陈仓,把她提前送去石卿让地盘上。只可惜愍王自己连金陵城都没有逃出去,就提前见阎王了。”
寄柔记起何念秀当初离开徐府时决绝的姿态,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打着那么一个主意……既然连陆宗沅也没找到她的下落,兴许她已经投奔石卿让了。怀着愍王的遗孤,也不知道她以后的路,是福是祸?可这不就是何念秀想要的吗?寄柔脸上浮起一丝微妙的笑容,喃喃道:“原来如此。”
这一夜,兴许都是累极了,陆宗沅并没有来骚扰她,分别在各自的帐子里歇息了。翌日一早,陆宗沅自己穿戴了,才一出帐子,看见虞韶笔直地立在外头,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连浓长的睫毛上都染着一团雾气,身上更是被夜露打得干一团,湿一团了。唯有目光,如同以往那般清澈坚定。
陆宗沅眸子一眯,问道:“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虞韶说道,“我想去萧将军帐下投军。”
“你上回不是说不愿意去?”
“我……改主意了。”虞韶把背一挺,那个神情,仿佛是说:陆宗沅要是不答应,他就在他帐子外头成年累月地守下去。
他这个倔强的脾气,陆宗沅是看了十几年,早了如指掌了。况且虞韶去投军,算是好事。于是很干脆地答应了,“你跟我进来,我写一封信给萧泽。既然是我良王府的人,再不济也得从校尉做起,总不能去当火头军吧?”
他说完,叫人拿了笔墨纸砚,在小几前盘膝而坐,提起笔来。虞韶在背后站了一阵,心绪千回百转,也顾不得去看陆宗沅信上都写了什么,便静悄悄地退了出来,一直走到寄柔的帐子外头,要去掀起帘子,手伸了出去,又缩回来。顿了一顿,隔着帐子对里头轻声说道:“我要走了。”
等了片刻,不见回音。他犹不甘心,说道:“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耽误。”
仍是不听丝毫人声。虞韶满腔的热血,如遇到冰雪,骤然冷了。心里一酸,便一跺脚,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帐内只有寄柔一个,陈设十分简陋,因此一眼将所有尽收眼底。却见寄柔面前摆着一个小案,案上放着一尊漆黑如墨的观音像,端庄静穆,慈祥悲悯,举兰花指,垂眼俯视着滚滚红尘,亟亟凡人。寄柔对着观音深深拜了三拜,双手合十,嘴唇翕动着,也不知道念了句什么。
虞韶狐疑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拜菩萨呀,你没看见吗?”寄柔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你刚才在菩萨跟前许愿了?许的什么愿呢?”
虞韶双脚仿佛粘在了地上,只想绞尽脑汁和她多说几句话,好把离开的那一刻推迟,多一刻也好,好让他把那道甜美柔润的声音,随便说的一句“保重”、“再会”甚而是一个“哦”字都可以,让他镌刻在脑海里,在以后的日子里随之入梦。
可让他失望的是,寄柔只是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