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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曜殿,皇次子的寝殿里闹得人仰马翻。
齐哥儿,不,是二皇子刘修明从前天一晚上拉肚子,闹到天明时分,已调动了御医院里的院判。
听说潘淑妃在病榻前整整守了那小儿一夜,到了散朝时分,竟连皇帝都给惊动了。
“齐儿怎样?”北伐在即,义隆如今除了上朝听政,多半的时日都耗在铁甲营练兵。不过,听说清曜殿出事,他草草散了朝会,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芜歌守在榻前,紧握着小儿的手,微红着眼圈,委屈地说道:“御医只说是水土不服,秋日容易腹泻。可公主府与清曜殿何来水土不同?”她噘嘴,忿忿:“简直一派胡言。”
义隆靠着她坐下,牵过她的手,揉在掌心,瞥一眼榻上的小儿,目光便悉数落在那张略显憔悴的明艳脸庞上:“别急。朕已宣了欧阳不治入宫。”
“那个臭老头才指望不上。”芜歌闻言扭头,越发忿忿地咬了唇,“昨夜我就派人去找他了。谁知道他是跑哪里混酒喝去了,找了大半宿都不见人。”
义隆在来清曜殿之前,已经问过御医院院判,确信齐哥儿只是腹泻,并无大碍。他觉得小幺紧张至此,有点小题大做。不过,在他眼里,任性刁蛮的小幺才是最真实和可爱的。他笑着揽了揽她的肩,顺着她说道:“朕哪怕掘地三尺,今日也会把那糟老头子给挖出来。放心。”
芜歌只闷哼了一声,话中带话地说道:“说不准那臭老头真遁世去了南岳,投奔心一去了。”
“嗯?”义隆微怔。可芜歌的注意力,立时就被榻上睁开双眼,迷蒙出声的孩子给夺了去。
“父皇、母妃,齐儿没事,你们不必担心。”榻上的孩子,分明不足五岁,却像是一夜之间懂事了,强撑着就要起身行礼,言行举止真不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快好好躺着。”芜歌赶忙轻轻摁下他,一边替他掖被子,一边抚他的额试温,“怎样?肚子还疼吗?”
“回母妃的话,齐儿好多了。”修明回得恭恭敬敬。
芜歌蹙了秀眉,嗔道:“你这孩子,姑姑叫得挺顺溜的,几时就改口了?是谁教的?”
修明咬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弱地看一眼义隆,又飞速地缩了回去。他支吾:“入宫时,礼部教的。”
“那些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不必理他们。”芜歌娇哼一声,“你往后还是——”
“齐儿做得很好。”义隆打断芜歌的话,倾身揉了揉修明的额发,“既然入了玉碟,就是朕的孩儿,改口叫父皇母妃才合礼数。”他扭头,笑看芜歌,宠溺地摇头,“你啊,还不如齐儿乖巧懂事。”
芜歌张了张嘴,有些吃瘪,不好反驳了。
义隆莫名地心情大好,移眸榻上的小儿,顿时觉得这外甥不知为何成了自己的挂名二皇子,竟然顺眼乖巧了许多。心底其实是有些惆怅的,若非当初一念之差,他如约娶的是小幺,那他们的孩子也有这般的大小了。
他对眼前的挂名儿子莫名有了几分别样的疼惜:“修明好好休息,等身子好了,再去御书房和你皇长兄一起上学。”
修明乖巧地点头:“儿臣遵旨。”
义隆紧了紧芜歌的手,稍稍敛笑:“小幺,你随朕来。”说完,便起身牵着芜歌往殿外走去。
两人一路携手漫步,出了偏殿,一路行至院落。
“阿车?”
“小幺。”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偏头看向对方。
相视一笑。
义隆托起芜歌的手,凑在唇边吻了吻:“朕这些时日不在宫里,想不想朕?”
芜歌抽开手,在义隆失落和怔神间,却是伸手攀住他的肩,微仰着脸,满目撒娇的意味:“这原本是我想问的话,却被你抢白了。”
“哈哈。”义隆爽笑,搂过她的腰,俯身啄了啄她的唇,敛笑间已低沉了声线,“自然是想的。”
芜歌顺势环住他的脖子,微踮着脚,娇嗔道:“你该不会是在军营里金屋藏娇,藏了个花木兰吧?要不怎么都不着家?”
家之一字,叫义隆的心尖被挠得酥麻。眼前的女子当真是越来越懂得拿捏他了。他越发紧地搂住她,俯身噙着她的唇辗转悱恻起来。
梧桐树影下的相拥相吻,早把宫门人臊得屏退了去。
一阵秋风卷起树上仅有的几片枯叶,落在两人肩头,两人总算是释开了彼此。
“北方战局有变,燕都已破。北伐的日程恐怕得提前了。”义隆抵着芜歌的额,目光悉数落在她的脸上,似乎是她一丝半点的零星表情都不愿放过。
芜歌的心突了两下,可脸上却是平淡无波:“提前到何时?”语毕,才发觉这问话犯了忌讳。她垂眸:“我没要过问政事的意思。”
义隆也不晓得对她的平淡反应,心底是释然还是不安,总还是有些怪怪的。他状似若无其事:“具体日子还没定。不过朕这些日子恐怕都得留在军营了。”
战局的变化,北伐的提前,对芜歌的计划无疑是推波助澜的。芜歌竭力忽略那段割不断理还乱的北地情缘。她抬眸,眸光里的不舍内敛得恰到好处:“你出征前总会回来的吧?”
义隆受用地点头:“那是自然。”
芜歌像极了从前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幺,讨要糖吃的口吻:“你出征后,我和齐哥儿搬回公主府,总可以吧?”不等义隆回复,她用指尖勾着他的月白领口,“你不在宫里的日子,我总觉得不踏实,有点瘆得慌,阿车。”
她抬眸,目光有些恨恨的:“你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她们一个个对我虎视眈眈,恨不得扒皮吃肉的,可怕得很。”她敛眸,有些不甘地示弱起来:“我不是她们的对手。”
义隆心底泛起莫名的酸涩和愧意。他啄了啄她的额:“傻瓜,朕出征前,自然会打点好一切。无人伤得了你。”
芜歌不置可否地咬了唇。
义隆暗叹一气,轻笑着又吻了吻她:“你要住回公主府便住回去吧。便是你想要随朕一同出征。”他无奈地摇头,笑叹道:“朕恐怕头脑一热,也会应了你,你啊,朕如今朕是拿你没法子。”
芜歌心底有些好笑,面上却是一脸天真的欣喜:“说话得算话才是。”
依依惜别许久,芜歌总算送走那抹不舍的背影。
梧桐树下,她迷惘地抬头望向斑驳的树枝。南归的成败,或许就看这一两日了。这几日,她几乎夜夜都会梦到晃儿。只是,哪怕她大仇得报,要想金蝉脱壳北去母子相见,却是比登天都难。
有些路,一旦走出第一步就永无回头路
朗悦殿,齐妫也得了北伐要提前的消息。那颗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愈发难以按捺。
她换上一身低调的清灰纱裙,只单挽一髻,斜插一支素净的玉簪子。争奇斗艳,她是斗不过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贱人,可她胜在清婉和楚楚可怜。
她很是懂得扬长避短和适时示弱。她抽开妆奁屉子,取出那个锦盒塞进袖口,便一鼓作气地疾步出殿:“翠枝、秋婵,随本宫出宫。”
宫里头,但凡有些权势的妃子,都会在情敌宫里安插眼线。
朗悦殿和清曜殿是两座最难插手的宫殿。齐妫再是被废,破船还有三千钉,她在宫里的根基不容小觑。而芜歌虽是新来乍到,却深得圣心,清曜殿可谓是第二座承明殿,四下都是皇帝的眼线。皇帝火眼金睛,嫔妃哪敢造次?
这两座宫殿的两个死对头,暗自较劲着,都妄图在对方固若金汤的阵营里寻找突破。
芜歌是在快入夜时,才得知齐妫出宫的消息。宫里,自然是瞒得密不透风的。消息是从宫外,义康的茶肆那里传进宫的。
“主子?”婉宁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双手毫无察觉地紧攥着。
芜歌瞥一眼她的手,笑着抚了上去:“不急。把粥端过来,我先喂齐哥儿。”她接过白粥,又挑眉问道:“十九出去了?”
“嗯。一得了消息就出去了。”
芜歌安下心来,慢悠悠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白粥,等粥碗见底,她捻着帕子替修明擦了擦嘴,低垂的眸蕴着心疼:“齐儿,委屈你了。”
小家伙立时就嗯嗯地摇头。
芜歌抚了抚他的脸:“好孩子,姑姑会护着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嗯。”小家伙乖乖地点头,闭上了眼。
芜歌起身,面上的笑意褪去,眸子沉如寒潭:“伺候我更衣。”
齐妫抵达京郊的军营时,铁甲军正在晚霞暮色里,习武弄棒。她此行只简简单单一辆乌青马车,停在军营外头的大枣树下,刻意低调匿藏。
到彦之闻讯,急匆匆地出了军营,小奔过来。
“微臣见过娘娘。”他单膝下跪行礼。
齐妫上前几步,虚搀了他一把:“到将军快快免礼。”
两人蓦地目光交接,又都避嫌地垂眸。
彦之清了清嗓子:“皇上正在训练兵阵,怕是还要些时间。娘娘不如先入主帐稍作歇息,皇上稍后就到了。”
“嗯,有劳到将军。”齐妫清浅含笑,“本宫此番贸然前来,实在是唐突,军营终究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本宫还是不从正门进了。”
彦之会意,垂首道:“那有劳娘娘移步。”
一行人特意绕道军营后方的火头营,七拐八弯,绕过主干道。彦之在前方领路,齐妫微垂着头不近不远地跟着,她身后随着秋婵。三个人一路静默,走了半柱香时辰终于进了主帐。
齐妫不由环顾主帐,只有一几一榻一案一椅,很是简朴。
“皇上平日里住在此处?”齐妫的手划过一尘不染的书案,回眸看向彦之。
彦之点头:“嗯。娘娘稍候,微臣这就去禀告皇上。”他自作主张把人迎进军营,心底是酸涩和忐忑的。从他把北伐即将提前的消息送进宫里,他就料到阿妫怕是有所动作,却不曾料想她竟果敢地追到军营来了。
他说罢,便转身告退。
“彦之,等等。”齐妫叫住他。
他回眸,就见齐妫微红着脸,亦如当年在宜都王府的围墙一角,手捧着长寿面,羞窘又无措的模样。他的心突了突,赶忙敛眸:“娘娘还有何吩咐?”
齐妫的脸颊越发绯红。她抬手,秋婵会意地避退出帐。她缓缓走近彦之。
彦之只觉得心突突欲出。他禁不住往后避退一步,目光落在自己的足尖,半分都不敢移动。
齐妫见他如此模样,心底有些莫名的愉悦。她顿在几步开外,面容清婉,语气怅惋:“彦之,我在宫里的处境,你是再清楚不过的。我多需要一个儿子啊。”
她苦笑:“你能帮帮我吗?无论如何,都要他来见我。我贸贸然来这里,他必然是不乐意的。”
彦之的耳根子都红了。他颔首,强忍着心底的酸涩:“微臣明白。”
“去吧。”
彦之几乎是逃也似地挑帘而出,就在他迈步出帐时,齐妫又柔声叫住他。
“彦之,谢谢。”
到彦之的身形顿了顿,便疾步离帐。
秋婵站在帐外,愕然地瞟了两人一眼,便赶忙收住目光。
齐妫警告地看了秋婵一眼,便踱步走向睡榻。她俯身坐下,鼻息间隐约能闻到那个男子的味道,那是对她来说久违到近乎前世的味道。她闭目,贪婪地深吸一气。
再度睁开眼时,她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的香炉上。她起身,走了过去,慢悠悠地打开锦盒,捻起那枚金中泛青的叶子,照在烛光下端详。
她拧着那枚叶子在掌心揉搓,直到那片叶子变成一小撮金色的粉末。
她轻叹一气,捻起香炉的盖子,把那撮金色粉末洒在熏香上。微红的火舌慢慢地熨烫吞噬金色粉末,泛起一丝绮丽的轻烟。
她合上盖子,深呼一气:“隆哥哥,真想不到,你我竟然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她眸中含泪,心底不是不悲伤的,可眼下的形势,已经由不得她悲伤了。她心底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她必须要一个子嗣。
有了子嗣,她才可能重归后位,她才可能重新成为大宋最尊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