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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八章 冬衣随卿买,何须论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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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九月秋高,北地已有了几分冬意肃杀。

    怀来小院里却是暖意融融,书房内,红泥小炉上煮着翻滚的浓茶,冒出阵阵的香气,一派静谧中,听得到女子清越的读书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她念得很慢,随着她声音落下,即有干净的童声跟着念——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念诗的女子轻笑着揉了揉女童的头发,夸赞道:“小花儿真是聪明,不过诵了四五遍就背得出来了。”

    小花儿听到夸奖,双眼弯成了月牙。

    孩童不知道诗歌的含义,一旁认真画着百子连珠炮图纸的太子却是听着有些难受,直起身子道:“天香,换一首罢。”

    天香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哥哥,眨了眨眼睛轻声应道:“好。”

    自打东方胜进城至今,已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中,她的大多时间,便是在书房中看着太子捣鼓各类火器的图样,以及坐在窗下陪着小花儿念诗读故事。

    她原想着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顽皮,却没想到这女孩子却是好带得很,只要念上几句诗,便在一旁乖巧地听着。她不觉有些好笑,自己自小是个顽劣不喜读书的性子,两辈子里长时间地看书读诗,却都是为了带孩子。

    她随手翻了几页书,继续念道:“硕人其颀,衣锦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

    一旁的太子却是笑了:“天香,不带这么夸自己的。”

    天香不明就里地瞪了太子一眼,继续念下去:“……谭公维私……”再往后一看,总算明白了太子的话中意思,不由得一噎。

    小花儿惊奇道:“小姐姐,怎么不念了?”

    太子笑嘻嘻地从书桌后面绕出来,躬身抱起小花儿:“小姐姐看到人家的‘东宫之妹’,又想到了自己这个‘东宫之妹’,害臊了。”

    天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又瞧到纸上的文字,一时有些怔怔。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但怎么光看着这二十来个字,自己眼前就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了一道女子的倩影——那个女子的倩影。

    真是见了鬼,怎么一颦一笑都如此生动!

    天香呼吸一窒,忙摇了摇头,将脑海里冯素贞的影像甩掉,方才听到太子在一边耐心地解释诗中的意思:

    “……总而言之,是在描写一个好看而且气度高华的小姐姐——要比给你读诗的这个小姐姐更为好看些。”

    “去去去,别带坏小孩子!”天香气鼓鼓地伸手拧住了太子的耳朵。

    “诶诶诶……你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妹妹吗?”太子好不容易才算挣脱了天香的魔掌,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抱怨。

    小花儿贴心地帮太子揉了揉耳朵:“小哥哥,那我们把那个好看的姐姐叫来吧,好久没见了呢。”

    太子怔了怔,略一思忖顿时了然,笑着点着小花儿的鼻头道:“你这小笨蛋,那也是个哥哥,哪里就是姐姐了!”

    天香哑然,看来不止是自己,连不懂事的孩童听到了这诗,也想到了那冯素贞。她从太子怀里接过小花儿笑道:“你这小登徒子,是嫌弃我不好看么?”

    小花儿笑眯眯地搂着天香的脖子:“小姐姐最好看了——那个小姐姐更好看!”

    天香颇为无奈:“好好好,那明日一早我们去把那个小姐姐接回来!”

    太子见天香也和小花儿一道管驸马妹夫叫成“小姐姐”,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门外忽然传来了通禀声:“启禀太子、公主殿下,程姑娘来了。”

    寒风乍起,天色未明,城郊怀来卫的驻地中已是一片沸腾。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在校场里练罢了两套长拳,赢得了手下士卒一片喝彩。他笑着平息了众人的喧闹,退到一边擦汗喝茶,看着手下的兵丁一板一眼地练习着挥刀。

    虽说武功流派五花八门,但对于这些上阵杀敌的士卒而言,只要会挥刀、挥得动刀、手起刀落能劈死正面来敌,已经很了不得了。

    保家卫国,哪有那么多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只有这些血肉之躯罢了。

    战事暂了,前线重回了宣大一线,怀来卫近日里算得上风平浪静——不,不算太平静,那位顶着九门提督头衔的皇亲国戚刚到怀来,便以御敌为名控制了城防,严查进出城。说是为了防御鞑子来袭,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只是为了将太子困在怀来城中而已。再加上那一道功过相抵的圣旨,也令京畿众官吏对太子的地位犯起了嘀咕。

    八府巡按张绍民在东方胜抵达的第二天就带着那宋长庚先生出了城,说是至宣大巡边,修缮营造火器军备。而后这一个月来,太子等人如临大敌、深居简出。只有驸马冯绍民应单世武之邀来怀来卫协助大伤初愈的他处理些庶务。

    单世武自己虽常年不在京中,但毕竟是世家出身,不是普通武人,对天家那点恩恩怨怨还是心如明镜的。他何尝缺什么管理庶务的僚属,不过也是向太子示好之举罢了。却没想到,驸马冯绍民对军中的事情上心得紧,而且也确是有想法的人。

    日上中天,怀来卫收到了东方胜的拜帖。

    官大一级压死人,单世武不得不出门相迎,将东方胜引进了怀来卫。

    东方胜饶有兴致的东瞧西看,边看边与单世武闲聊:“本提督来了一个多月,县衙也去了,军营也来了,怎么总见不到太子的影子呢?我可是听闻鞑子来袭之时,太子披挂上阵的模样威风得很呐!”

    单世武不慌不忙回道:“太子对军务之事了解不多,倒是对火器很是着迷,当时单某伤重,太子临危受命代单某登城坐镇,也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怀来卫大事小情均是单某应尽之义,太子近日忙于火器研制,军中这些杂事怎好去叨扰殿下。”

    听着他这番滴水不漏的答复,东方胜不由得正眼打量了单世武身上的武人衣衫一眼,笑道:“大胜之前却重伤卧床,实在是可惜——想必单都督现在还没全然复原?本都督虽是个粗人,但行伍十年,若军中杂事繁冗,本督倒是可以为单都督分忧。”

    单世武仍是客气道:“小侯爷贵为皇亲国戚,却是心系怀来,实是单某之幸。而今单某虽然伤重未愈,但军营的事情已经基本应付得来了。且近日来,驸马冯大人常来军中协助议事。怀来卫之事,不劳小侯爷忧心。”

    东方胜大笑:“倒是本督忘了,如今这小小的怀来,住着一个状元一个榜眼,还有英武不凡的单都督坐镇,能人云集,倒真让本督,无——从——下——手啊。”

    单世武面上仍带着得体的笑容:“小侯爷言重了,江山人才济济,均是陛下洪福。”

    两人行至校场处,见到几个新兵蛋子正在摔角,东方胜顿时来了兴趣,竟直接脱了衣衫露出精壮的身子,下场和人较量。

    他是生面孔,穿的只是普通武装,那些卒子哪里知道他的身份,见单世武默许,纷纷使出吃奶的力气和他较量。可东方胜仗着自己武功底子好,加之身材高大,竟五战五捷,连着撂倒了几个大汉。

    东方胜哈哈大笑,转身离了场,对手下人道:“能在我手下过三招,均算得上壮士,每人发二两赏银打酒喝吧。”

    单世武令那几个“壮士”谢了赏,又叫人上了热水巾帕与东方胜擦汗。

    东方胜利落地擦拭干净,重新穿好衣衫,似是随口问道:“本督有几分好奇,你说驸马常来军中视事,他那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可受得了行伍里的粗人?可也曾如本督这般下场与人坦诚相见?”

    这话说来怎么理解都有些别扭,单世武不明其意,只得如实道:“驸马来此议的多是军政谋划、钱粮调遣之事,不曾下场与人切磋。”

    东方胜嘿然一笑:“敢情是做了个账房啊?不知单都督平日在何处议这些庶务,有劳单都督带我去瞧瞧?”

    他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单世武虽心有不悦,却也不能直接回绝,只得带着东方胜到了卫中的议事厅。

    怀来卫虽然总领附近几府之所,但卫中建制实在是平凡,没什么好看的,可东方胜却是兴致盎然,仿佛看什么都新鲜,就连议事厅的议事长桌的木头是打哪儿来的都问个不停。

    不知不觉日头爬到了头顶,单世武暗道倒霉,嘱咐底下人为东方胜备膳。“不必铺张,”东方胜随和道,“平日里驸马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单世武本也没打算为他铺张,听他这么说,便让人从灶头的大锅菜里随意盛了些菜,两个男人在议事厅的长桌上闷声不吭地吃完了饭。

    饭后,单世武吩咐道:“给东方都督上消食茶。”

    东方胜大笑:“行伍里哪有什么消食茶?单都督哪里学来的文人毛病?莫不是驸马饭后都要喝茶解腻?”

    单世武本想着端茶送客,没想到东方胜却像块甩不掉的膏药,他只得摇头道:“驸马起居用度与我等一致……”

    “起居?”东方胜扬眉问道,“他还在这里有居所吗?”

    单世武强压着心中的不耐烦,指了指议事厅一旁的耳房:“因着天气转凉,这两日要准备过冬的军备,军需筹备调度较为频繁,驸马半个月前便在我这边常住着了,是今天早晨是公主派了人才把他接回去的。我等将官在卫中都有营房,所以只是收拾了耳房放了卧榻供大人在此休憩……”话音未落,就见东方胜风一样地到了耳房门口,推门而入。

    单世武心里一紧,大步跟上去,却险些和从耳房里出来的东方胜撞了个正着。

    “哎呀,里面着实简陋得很,还堆着不少棉絮物料,”东方胜呵呵笑着出来,“驸马虽说身手了得,但毕竟是文官嘛,还是要优待些。”

    单世武见他并未在其间久待,顿时松了口气:“我本想着让将官让出房间来,是驸马执意便宜行事,才在此间将就的。那里头的棉絮物料,都是怀来的行商知道我们要采购军需送来的样品,驸马说要自己拿来比较,觉得合适了再给将官们拿来做衣袜。”

    东方胜点头:“原来如此,倒是我小瞧了这书生了——你们正在筹备过冬的军需?本督前几年在辽东当差,北地苦寒,此事最为重要,来来来,单大人带我去瞧瞧你们的过冬军备。”

    东方胜倒真是对此颇为了解,对着单世武絮絮叨叨聊了一个时辰,还调整了些防火的安排。单世武这才真的相信,这东方胜确实是上过战场、领过兵的将官。

    怀来府衙附近的小小院落并不起眼,但因着前番鞑虏攻城,已经有很多百姓知晓这是当今太子在怀来的潜邸,因而格外小心翼翼。

    小院之中的厅堂里,冯素贞合拢了窗棂,将北风的呼啸挡在了门外。

    在怀来卫昏天黑地地忙活了半个多月,一大清早被天香派人接了回来,还道是府中出了什么大事,谁知道,却只是为了这一顿——火锅。

    室内暖意如春,铜炉火锅里翻滚着红白青翠的肉菜,一屋子人围炉而坐,用最百无禁忌地姿态享用着最简单的一顿美餐。

    这几位不是皇亲贵胄就是世家子弟,从来都是分餐而食,鲜少尝试这么多人这从一个锅里捞东西吃,一个个吃得满头是汗,只有冯素贞仍是不紧不慢,调酱汁都如磨墨般闲适正经。

    天香看着她这做派啧啧道:“若是光看你的动作,还道是下一刻你就要挥箸泼酱在锅中写诗了。”

    冯素贞眼皮未动,应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磨墨讲究力道曲直、快慢适中,如此出磨方能均匀浓厚,物理相通,自是可以用到食道上,如此出酱才能均匀浓郁,入口生香。”

    天香叹服,竖起了大拇指:“不错不错,眼下锅中一空,想必空口吃酱,滋味更是浓郁。”

    冯素贞看了看锅里被扫荡一空后平白翻着的白色底汤,想了想,挽起袖子从旁捡了块脆生生的白萝卜,蘸了蘸自己的酱汁送入口中:“滋味甚好。”

    李兆廷大笑道:“古有书圣蘸墨吃饼,今冯兄风采不输大家!”

    天香也乐道:“程青玉昨日向我辞行,又送了我几块墨,要不要帮你磨出来蘸肉吃?”

    “那倒是不必了——”冯素贞向锅里又下了些菜肉,侧头问道,“程姑娘向你辞行?”

    天香答道:“是,眼下九月了,怀来不少行商已经启程回乡过年。她预备和徽州的行商结伴一起回乡,听说有两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很是安全。”

    冯素贞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知道徽帮的人要走了,却是没想到程姑娘竟然会与他们一道走。”

    天香疑怪道:“程家一行人少,和老乡一道回乡不正是应该?”

    冯素贞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徽人在外一向团结,经营的生意又多——我最近可是与他们打了不少交道——生意多,自然人也多,故而在城南一起赁了房子同住,以互相帮衬,而程姑娘一行人却是住在城西的逆旅里的。城南的徽帮组了商会,有商会自然有会长,他们的商会会长姓曹,着实是个妙人——”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天香。

    天香不明就里。

    冯素贞笑了笑道:“如今歙县的贡墨商,乃是曹家。”

    天香回忆起之前冯素贞与自己讲的那段墨艺恩仇,顿时恍然大悟。程曹两家乃是同行相争,而程家曾经是胜者,如今是失败者。

    冯素贞见天香明白了,问道:“他们离开的具体日子可定下了?”

    天香歪着头答道:“就这几日,已经向官府办好了出城的手续。此来本是想向宋先生辞行的,但见宋先生尚未回来,说是回头再来,估摸着要等宋先生回来后吧。”

    冯素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兆廷叹气道:“又是一年到头了,可惜时乖运蹇,这一年南边的行商应是没什么收获。”

    席间气氛陡然一沉。

    刘倩笑着岔开了话题:“不知不觉竟快入冬了,是该做冬衣了,今日县令夫人还问我是不是要给几位贵人做冬衣御寒,明天就叫裁缝来这边给大家量尺寸。但因着眼下县城里没有合适的女裁缝,公主,一会儿我帮你量量吧。”

    天香“哦”地应了声:“这才冷了几分呐,习武之人,我是不怕的,给我哥哥和小花儿包严实些就成——对了,有用的,你那小身板也得包严实点。”

    冯素贞不紧不慢道:“明日里我有事,怕是不在。到时候我自己去成衣铺里挑两件厚衣服吧。”

    “那怎么成?”刘倩不赞同道,“成衣铺里的衣裳穿起来哪有量体裁衣来得舒坦?驸马明日可是去怀来卫,不如让裁缝去那里帮你量量?”

    冯素贞摇摇头道:“还是别了,毕竟是军营,这样不好看。近日事务繁忙,我今日用了饭便要过去。一夜之间又是降温不少,我要助单都督早些把这十里八乡的军需备好。”

    李兆廷放下了筷子,搓了搓手站起身道:“夫人今日为给公主量体带了卷尺来,不若,我现在就来帮驸马量量吧。”

    “不用了!”

    “不用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是冯素贞和天香一不小心的异口同声。

    两人不由得目光相接,一瞬间又错了开来。

    李兆廷尴尬,干笑着坐了回去:“公主和驸马当真是心有灵犀啊。”甫一坐定,他的目光便游移到了冯素贞的脸上。

    方才还热闹的气氛忽然陷入了凝滞。

    冯素贞干咳了声,别过脸去:“李兄莫怪,绍民……不喜旁人触碰。”

    天香明知缘由,却嘿嘿揶揄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读书人臭毛病就是多。”

    一旁的太子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妹夫的尺寸,自然应该让妹妹来量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天香一拍大腿:“对啊,夫君的衣衫,本来就是为妻应该关心的事。来来来,有用的,我来给你量!”

    听得她话中满是兴致盎然,冯素贞略抬了抬眼,迟滞了片刻方才嗤地一笑:“好好好,公主你先吃饭,稍后回房让你量。”

    回,房,让,你,量。

    天香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终于,连带着众人也早早止住了筷子。

    饭后,天香打刘倩处要了皮尺,兴冲冲地回了房里。一旁的小花儿本是要跟着她一同去,却被刘倩抱了起来,哄着她道:“来来来,别去捣乱,姐姐陪你玩。”

    小花儿苦着脸:“可是我想听美人儿小姐姐读诗。”

    刘倩只道她说的是天香,不由得哑然失笑:“姐姐给你练套剑法好不好?”

    小花儿摇头:“我要听好看的美人儿小姐姐读诗!”

    李兆廷原本有些闷气,见刘倩轻声哄着小花儿的模样煞是温柔,心头不经一动。他走上前去,笑道:“那好看的哥哥来给你读诗好不好?”

    小花儿盯着李兆廷的脸想了想,转身搂住了刘倩的脖子:“小花儿还是看姐姐练剑吧。”

    天香兴冲冲地进了门,却见冯素贞在窗前昂然直立,捧卷不知道看着什么。

    大半个月不见,冯素贞与她,仿佛生疏了几分。

    她有心要给冯素贞量体,却又觉得忐忑,见冯素贞一语不发地看着从怀来卫带来的卷宗,她心底也有些索然无味,便坐在一旁,拿着那皮尺翻来覆去地玩了起来,还翻了几个花,嘴里嗔道:“忙了这么久,清早才将您老人家请了回来,才吃了个火锅就急着去卫所上差。你是文臣,又不是武将,怎的对军务如此上心?莫不是也想着‘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冯素贞一愣,不由得展开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来:“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诚不我欺。给小花儿读了一个月的诗,如今公主开口便是歌诗了。”她笑吟吟地放下了手里的卷宗:“按理说这军需庶务应是太子接了才是,但一则眼下他痴迷火器,二则他之前于军务上显了眼,三则张兄陪着宋先生到宣大一线做火器布防无暇抽身,我只好是‘舅哥有事,妹夫服其劳’。再说,前次解围之事竟让皇上有了心结,我来出出风头,才好把太子前次的风光压下去。”

    天香虽是知道她有道理,却不以为然:“这风头不合你出,纵然张绍民没空,让那乌鸦嘴挑头出了便是。反正左右不过算算账、征征粮。”

    冯素贞颇不赞同地摇摇头:“军需之事,岂是算算账那般简单啊。”她在天香对面落座,“不止是怀来一处的卫所需要过冬的粮草,宣大乃是前线,前阵子又调兵遣将,增添了不少驻军。兵多粮少,军需更是紧缺,仅在怀来一地征用,怎生过得冬?我先头有次恰巧碰到顾承恩派了钱粮官来与单世武借粮,结果是两人一同诉苦,各自为难。”

    虽是前世风平浪静没打过大仗,但天香毕竟主政过的,经冯素贞一点就通了:战已宣了,仗是打了,但父皇心思却始终不在这上头,近日王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是京里已经低调地开始了对修建接仙台的筹备事宜,只是因着缺人缺钱,进度并不快。

    宣大一线原来只是防线,各管各的不相干。但眼下全线备战,需要由顾承恩一人调动,各地粮草都吃紧,领军将官若是都有私心,难免需要有人总领军需,从中转圜。虽然顾承恩曾经总管宣大一线,但战事熄火两年之后再起,两年的时光地方官换了,地方上的商人也小有了积蓄,各自都是满肚子的小九九,京里又有一个伸手要钱的皇帝,若没有人挑头,此事实在是难以推动。

    张绍民虽是八府巡按,但只管着京畿之地,对这一线的军政大事插不了手,李兆廷就更别提了,小小的礼部官员,根本挨不上边。但冯绍民不同,虽然资历尚浅,但他是皇帝的女婿,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面子要大得多,无论是保定府还是太原府都得承他的面子。

    虽是想通了,但此事涉及太广,天香仍是不放心:“你从前没做过这些事情,短短几日,怎么上得了手?”

    冯素贞胸有成竹地一笑:“公主,莫不是忘了为夫乃是个聪明的状元?”

    哎呀呀,这厮脸皮越来越厚了,天香不由得磨了磨牙根,甩着皮尺哂道:“你聪明在读书写文章上,这些实务你何曾做过?”

    冯素贞仍是笑吟吟道:“公主可莫要小瞧了读书。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想知道甚么自己未知之事,便去读书,书中自有解答,”一番调侃之后,她敛容正色道,“更何况,我确是没有做过这实务的经验,但我未必没有做此事的能力。我亲力去做了,这能力自然就显现出来了。”

    天香省得冯素贞这自信从何而来:冯少卿是妙州太守,虽则他一意藏拙,但关乎民生的政务总是不少的,作为京畿大州,钱粮往来、农商课税自是不少,冯素贞自小是看多了这些财务腾挪之道的。但她仍是啐了声,将手里什么物什照着冯素贞打了过去:“呸,就知道油嘴滑舌,若是变成了那纸上谈兵的赵括,岂不是丢我的脸?”话虽如此,看着冯素贞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欣然。

    冯素贞笑眼弯弯,轻轻松松地接住了天香的暗器,扭头望着天香随口答道:“我怎会丢你的脸?”

    两人的眸子俱是闪亮,四目交接时,竟都一起失了神,有些不自然地转过了脸。

    天香局促地抿了抿唇,接了话茬道:“既然你想得这么多了,还是得名正言顺才是,虽然眼下父皇惦记着把哥哥圈在这怀来,但你我却不是不能动的。你若真是有心要做成这事。我回头托人递个折子过去,给你正正名分,亲往保定府和太原府促成此事。也让父皇从长生不老的梦里清醒清醒,开眼看看这江山社稷,岂是那欲仙老杂毛一人能左右的!”

    “话说回来,太子就这样被困在怀来,你当真不急着回京么?”冯素贞走近她身旁,问道,“毕竟贼在朝中,怕是会影响太子之位。”

    天香自信满满:“你放心,立太子这回事,外朝比内宫要更为在意。名不正言不顺,欲仙那个老杂毛跳得再高也没用。”

    冯素贞看着她的模样,一时竟岔开了思路。这些时日的相处,天香时而古灵精怪,时而娇憨可人,却总是不经意地表现出与平日不同的通透来。同是女子,难免有相较之心,平心而论,冯素贞不得不承认,若是将从前那个不沾烟火气儿的自己和此刻的天香相比较,还是天香更为可爱些。

    冯素贞回过神来,看到天香正在自己眼前晃着手。她笑眯眯地轻轻压住了天香的皓腕,翻出自己的手掌来,手心处,那方才被天香当做花绳翻得有些变形的皮尺显得有些可怜:“天凉了,既然将官们需要棉衣过冬,想是公主也确是要添置些厚衣裳了——”

    天香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把这东西当做暗器打向了冯素贞,同时也想起了自己方才兴冲冲地所为何事,连忙接话道:“是啊是啊,若是伤寒了可不是玩笑的。”

    冯素贞低头端详着天香圆润的小脸,见她眼巴巴地仰着头,一双灵动的眼湿漉漉的,宛若懵懂的小动物般,不由得笑了笑:“仿佛过了半年,公主丰腴了些,个子也长高了些。”

    这可不对了。

    天香捏着自己的脸急道:“哪有?!这是虚胖!看着有肉,其实都是松的!”

    冯素贞仍是笑,伸手捏了捏天香的脸颊:“嗯,着实松软——”她力气不重,略带薄茧的手指在如脂如玉的脸颊上摩挲了一刻便收了回去,袖在了身后。

    天香摇头如拨浪鼓,伸手抢过那皮尺:“别打岔,站好了,我帮你量量身寸,净顾着帮别人过冬,你自己这小身板怎么过得了冬。”

    “好吧,”冯素贞认命地将外袍脱下,搭在了椅背上,背对着天香将双臂展开,“来量吧。”

    “站住别动!我想想,要先量……腰长腰长!”天香拉直了皮尺,兴冲冲地向着冯素贞冲了过去。

    谁料,她脚下的毯子一滑,整个人就向前扑了过去。就在天香觉得自己会狼狈地磕在冯素贞背上的时候,一股轻柔的力道托住了她,还没等她醒过神来,那力量再轻轻一牵,她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双臂便环在了冯素贞的腰上,双手交合扣在了冯素贞的腹前。

    天香静了片刻来思考自己的处境,自己前胸贴着人家后背,双臂环在人家腰上,脸贴在人家后颈上,一股子发香混合着肌肤的香气馥郁袭来……自己几曾和人如此亲近过!

    冯素贞助她站稳,这才回过头来,在她耳旁低低笑道:“冬衣随卿买,何须问短长。我身曾抱过,尺寸自思量。”

    一股子湿热的气息随着她的低语迎面扑来,天香的脸随着那气息热了起来。她下意识地一挣,便轻易挣脱了冯素贞松松的钳制,她顿时又有些后悔:……这人,恁细的腰身。

    脚步轻移,袖摆微动,冯素贞已经翩然将外袍披在身上,笑道:“公主可量好了?”

    哪里量了?天香急道:“没好没好,还没量臂长。”

    冯素贞呵呵直笑,蓦地舒展了手臂,将天香揽了过去,灵巧地环住了天香的腰身——“约么,这般长短吧。”

    直到冯素贞笑着背手出了门,天香才意识到,自己仿佛,被轻薄了。

    她呆坐在桌前,托腮冥想了片刻,倏然噗嗤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