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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床软中带硬,有不少奇怪的凸起,也不知是不是梅竹没有铺好床。
梅竹?
不对,梅竹在哪里?
冯素贞猛地张开眼,正对上一张宜嗔宜喜的小脸。那脸的主人正抱着她的手,不知道在比划什么。
闻臭……不对,天香公主!自己怎么在她床上?还有,自己的手怎么在她手里?她方正醒来,脑子尚有些糊涂。
还没等她想明白,天香突然冲她龇起了一口小白牙,而后便瞧见一道亮光闪过,手指上骤然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
冯素贞不知自己怎么就莫名地遭了这血光之灾:“……为何要割我的手?”
“割我的会疼。”天香答得干脆利落。
“……”冯素贞蹙眉,正要缩回手,却被天香拽住了,她用力挤了挤冯素贞的手指,把血涂在了元帕上,而后气定神闲地将那元帕丢在地上:“不论我愿不愿嫁你,新婚之后若是不把这个送出去,我岂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冯素贞明白过来了,便是她和天香什么都没发生,可若是新婚之夜没能取得红丸,这公主不守妇道的风言风语怕是马上就能起来。但……这喜帕一旦送出去,她犯的,可就不止是欺君之罪了。想着,她漂亮的眉毛就向中间聚拢了。
天香净了手,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了些三七平创粉,抹在了冯素贞的指尖上。
冯素贞始终皱着眉,不发一言。
天香有些忐忑,这家伙,不会恼了吧……
她是公主,身上有半点伤都是大事,更何况身旁有个“心细如尘”的庄嬷嬷,若是新婚之夜她莫名其妙地伤了手,谁知道这个在宫里磨了十三年的人精会不会知道些什么,也只好委屈冯素贞贡献点血了,她武功高强,应该不会怕痛吧……
“公主,果然是个聪明人。”冯素贞悠悠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冲着天香眨了眨眼,唇角也弯了起来。
天香微讶,回敬道:“驸马你也不差,就是昨夜有些失态,居然‘弹琴割伤’了手。”
冯素贞没答话,只看了看自己的手上创口的位置,已拟好了昨夜是如何被琴弦割伤了手的场景。想必天香也是如此考虑,才没用刀子,而是用琴弦在她左手按弦处割出了血。如此,纵是被人发现了她的伤口,也有借口遮掩得过去。
这个昔日莽莽撞撞的闻臭,原来心思如此细致。
她莫名紧张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下了床,举止从容地向天香作了个揖:“臣失仪,昨夜竟寝在了公主床上,望公主恕罪。昨日之错,臣不会再犯。日后府中一切起居事宜,皆由公主做主。”
这话说得诚惶诚恐,语调却是从容不迫。天香昨夜回忆了好半晌,才算把前世和冯素贞的洞房花烛夜回忆了起来,晓得自己借酒矫情了好久,冯素贞跑出去弹了半宿的琴。冯素贞今日如此说话,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无非是借着天香对自己婚事的不满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
“好,”天香唇角翘起,“姓冯的,你可得说到做到。”
虽然是预想中的答复,可是,依着天香的性子,不该是冷笑着说这句话么?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冯素贞觉得不太对劲,却没来得及细想——
“公主、驸马,榜眼李兆廷偕夫人前来贺公主驸马新婚大喜~”桃儿谨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若是平日,她必然直接进门伺候公主起身了,可昨天大半夜的公主要了水……
没等冯素贞开口,天香高声道:“且让李大人和夫人在正堂稍候,待我伺候驸马沐浴更衣了就过去——把庄嬷嬷叫来,将元帕送回宫里去。”
此言一出,屋里屋外的人,表情都很精彩。
李兆廷和刘倩站在院子里,听了个一清二楚。刘倩尚好,李兆廷脸色变了几变,桃儿请了几次,想将二位让到正堂里去,都没能请动。
李兆廷眼睁睁地看到庄嬷嬷进了房,又看到庄嬷嬷喜滋滋地用梨木托盘盛了元帕,匆匆出门,入宫去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瞧见驸马冯绍民和公主天香打房里一起出来。
李兆廷和刘倩忙上前去:“拜见驸马——拜见公主——”
冯绍民面上有些僵,不过举止仍是从容:“让嫂夫人和李兄久等,绍民多有怠慢——”
一旁天香接过了话茬,手里转着甘蔗笑眯眯道:“李大人真是太过客气,宁可站在本公主寝房这里也不肯去正堂等着,显然是对驸马敬重得很。我和绍民匆忙洗漱出来,失礼了,失礼了。”
这话可就说得诛心了。
刘倩听着天香的口气不大对,忙打圆场:“是我不好,才从家师那里回来,不太了解这京中府邸的规矩。方才瞧见公主府,一时新鲜,才在寝房这里盘桓了阵子。”
天香只是想呛李兆廷,见刘倩忐忑,也就撇撇嘴不再追究,却状似无意地补了句:“李夫人真是护短,乌鸦嘴,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李兆廷拱手道:“内子知书达理,而且非常的善良,娶妻如此,李某三生有幸……”天香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冯素贞白皙的脸又白了一分。她知道冯素贞心里此时的感觉,酸涩。于是她打断了正要表衷情的李兆廷,换了话头问候了刘相刘夫人,又问了刘倩归来后是否适应。
“下官还要携内子入宫谢恩,就先告辞了。”李兆廷早没了来时的热切,匆匆寒暄了几句,就话别了。
偌大的公主府里,唯二的两个主人不尴不尬地坐在庭院里,一看天,一看云,不言不语,半晌无话。
冯素贞先开了口:“公主,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入宫谢恩?”
“我回去不叫谢恩,那叫回门,而且回门是明天。”
“那我去吏部视事。”
“你有婚假。”
“那公主去找找张大人或者一剑飘红?”
“……好,你给我牵驴。”
“……这,不太方便吧……”
“新婚燕尔,为妻怎么舍得让夫君你一个人在府中无聊空虚寂寞冷?”
冯素贞稳了下被“夫君”二字乱了的心神:“……我可以弹弹琴。”
“不是‘弹琴’割伤了手吗?”
“……我还可以舞舞剑。”
“甚好,那现在舞给我看吧。”
“……”
不远处,桃儿杏儿捧着早膳躲在假山背后。
“这都过了辰时了,还不给公主他们送早膳么?”桃儿想着庄嬷嬷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给驸马多用些早膳,不由得缩了缩肩。
“哎呀你懂什么,”杏儿不满地等了她一眼,“没看到驸马和公主聊得正开心吗,我们过去捣什么乱。”
“不对不对,你看,驸马怎么去拿剑了?两个人是不是要打起来了?”桃儿慌了。
杏儿也有些紧张,却还是沉住了气,等了一会儿:“悖沟p氖裁矗蚴裁创颉闱疲饴碓诟魑杞#c饴砣苏婧茫尤换够岵室掠榍住
“彩衣娱亲是什么意思?”桃儿没杏儿知道的东西多,不由得问了一句。
“彩衣娱亲……彩衣娱亲……彩衣就是漂亮衣服,亲就是亲爱的,彩衣娱亲就是穿着漂亮衣服让亲爱的开心。”
“是……这样的吗?”桃儿听得迷迷糊糊,都忘了问杏儿“亲爱的”是什么意思。
“那当然,食色性也嘛,驸马本来长得就好看,舞起剑来比女人都好看,”杏儿对自己的解释十分满意,“公主心里肯定特开心,看公主看驸马的眼神,都色眯眯的了。”
“我怎么觉得好像反了……”一般来说,不是应该男的才好色么?
“桃儿,杏儿,拿吃的过来——”天香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不敢再聊,忙过去将膳食摆好桌子。
一套剑法舞罢,冯素贞挽着剑花收了剑,在天香对面施施然落座。
天香顺手递了个帕子给她:“擦擦汗。”
“多谢公主。”冯素贞面不改色。
天香净了净手,抓了个包子咬了一口:“杏儿,什么是‘亲爱的’?”
“啊……”杏儿干笑了一下,“公主您都听到啦。”
“你们说得再响点恐怕父皇那里都听到了。”天香眼角余光瞅着冯素贞。
杏儿忙说:“书上说啊,‘亲卿爱卿,是以卿卿’。亲爱的,就是卿卿;卿卿,就是亲爱的。”
冯素贞依然面不改色:“皇家果然重文墨,连公主府的丫鬟都看过不少书。杏儿姑娘若是个男儿身,说不定,能考了状元。”话是好话,只是想想天香公主亲自赴考却名落孙山,这话里就藏了一份讥诮了。
天香知她故意气自己,点头道:“卿卿果然是文曲星,连我府上的丫鬟都被带着染了才气。”
冯素贞呛咳起来:“公主这声卿卿,臣当不起。”
“我是公主,你是官员,我是君,你是臣,这声卿,你自然当得起。”
“那公主叫我冯卿即可。”
“我是公主,你是驸马,我是君,你还是臣。两个卿合在一起,叫你一声卿卿,是应该的,或者你喜欢我叫你冯卿卿?”
“……公主请便。”冯素贞低声应了句,就自顾自地吃起了早膳,没再多说一句话。
桃儿杏儿根本不明白两个主子在争什么,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皇宫里,庄嬷嬷报过了喜,跪在一旁领旨。
皇帝喝下一口菊花茶,熨帖地舒了一口气,欣慰道:“朕的香儿长大啦……”一旁的菊妃老神在在,心想这冯绍民还真有一套。
不多时,庄嬷嬷自宫中归来,带回了皇帝的赏赐,以及冯绍民延长的婚假。
之后的大半天工夫,冯素贞都耗在了书房里,天香不以为意,也拿了纸笔寻了地方落座,她得好好琢磨一下这一世,她该做些什么。
人生中有无数个节点让人恨不得重活一次,但真的获得了这个机会,面对的却仍是茫然的未知。
天香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前生会发生的事情,改变父皇、菊妃、哥哥、小皇子的命运。她也还没想明白,自己再见到冯素贞又能改变她什么。或许她能改变一件两件事,但,她改得了人心么?
李兆廷的确并非良人,可架不住人冯素贞喜欢。自己既非高堂,又非挚友,冯素贞又是个执着的痴情女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比小黑还倔。
除非——除非,有个比李兆廷更好的人出现,占据她的心。
天香扳着手指头数起了自己熟悉的男子。
刘长赢?不,不行,且不说他那边还有张馨一段公案,就是他那个纨绔性子也入不了冯素贞的眼。
张绍民?此人仪表堂堂,心智成熟,举止有度,日后又是国之栋梁,和冯素贞一起的话,也能不负了她的治国之才。不,不行,强强相遇,除了联袂,还可能王见王,两相伤。以张绍民迷恋十五岁的天香的眼光……还是算了吧。
一剑飘红?算了……
东方胜?似乎挺合适的,虽然不够聪明,好歹痴心,若能对冯素贞言听计从,也算得上良配……不好,似乎太蠢了些,又霸道得很,算了……
天香把笔蘸满了墨,将写下的一个个名字悉数涂抹了,重新寻了一张纸,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天香两个字。
她定定地盯了那个名字许久,脑海里忽然闪过李襄的模样,不由得一声苦笑。
算了……
天香在房中写写画画,不知不觉,天幕四合,入夜了。
“公主,当用膳了。”桃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天香顿了顿笔,道:“将驸马请来一道用膳吧。”
冯素贞进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原本以为,以天香的性子,嫁了个不喜欢的人,绝对会三天两头地大闹,她也好借机离得远些。
可早上那一声“卿卿”,着实让她心惊肉跳。眼下,只有两个法子,一个,趁着天香没对自己动心早日摊牌;一个,自毁清名逼她休夫。
天香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自己若是被她莫名其妙地休了,那也就白考了这一次状元,想要救爹爹,就更没了门路。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一向没什么吃相的天香公主这次吃起饭来居然真的做到了食不言,庄嬷嬷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感谢老天爷,公主真的长大了。
两人没什么胃口,都只稍稍用了些就够了。宫人将餐具收拾了下去,房中又只剩了夫妻两人。
刚点上的烛光夹在当中轻轻摇曳着,两人默默无语,相对喝着消食茶。
“公主,”冯素贞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公主跟前几次见到的,大不一样了。”
天香眨了眨眼,揣摩着她话里的意思,故意拖长了音调:“是吗?”
“说起来,也只是一夜的工夫,就感觉公主沉静了好些,”冯素贞状似无意地轻击着盖碗,“昨夜,公主还说了好些醉话,说,不愿嫁给臣。”
天香心里一动,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驸马,我心里有个人,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她似乎听到冯素贞松了口气,她却忍不住心里一疼。
她一字一顿道:“父皇年事已高,太子老哥还不见踪影,在有万全的法子之前,还请驸马留在我身边,与我扮好一对恩爱夫妻,也好叫我年事已高的老父安心。”
冯素贞想起婚前皇帝与自己说的几句话,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公主说话太过客气,这是臣应尽之责。只可惜绍民终究不是你喜欢的人,委屈公主了。”
是啊,很委屈。
天香笑着还道:“只可惜天香也不是你喜欢的人,委屈驸马了。”
烛火映出了两人坐在窗前的身影,透出了几分宁静祥和来。
桃儿和杏儿正领了尚服局新做的春衫回来,看到了窗前的身影,各自掩袖笑了笑。
桃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今天公主就吃了那么一丁点儿,却喝了这么久的消食茶,半夜饿了怎么办?”
杏儿白了她一眼:“这你又不懂了吧,书上说啊,有情饮水饱,知足菜根香。公主和驸马在一起,喝水就饱了,哪里会饿呢。”
桃儿佩服地点了点头:“你懂得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