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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清静从剧痛中醒来。
隐隐约约间, 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敛之。”
“敛之。”
犹豫又不安,柔和又担忧,仿佛从梦境中传来般渺远。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 点点滴滴地落在了脸上。
常清静眼皮微微一动,眉头皱得紧紧的, 想要睁开眼去看清楚是谁在喊他, 但眼前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重影, 看不分明。
“敛之。”
温软的身躯压在他身上,眼前这道杏色的身影,将头埋在他臂弯间,好像在哭。
是、甜甜吗?
常清静拧着眉想,不知过了多久, 常清静指尖微微一动,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哭得眼眶通红的娇俏脸蛋。
苏甜甜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抽了抽鼻子,差点儿惊喜地叫出来:“敛之!你醒了?!”
“甜、甜。”常清静上下唇一动,下意识地摸上喉咙,猛然惊觉于自己嗓音竟然这么沙哑。
头好痛。
常清静捂住脑袋, 止不住地冷汗如雨。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他记得, 他好像在扶川谷,在心魔作祟的情况下杀了很多人。后来, 苏甜甜来了,她抱住了他, 哭着说对不起。
她说, 她错了。
她说,她喜欢他。
捂着脑袋的手微微一怔,常清静喉口发涩, 猫眼睁大了点儿,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面前的苏甜甜。
少女乌发披散,眼角鼻尖通红。
四目相对间,忍不住扑倒在他怀里痛哭出声。
“敛之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但是谢前辈让我……让我这么做,度厄道君他杀了我姥爷,我必须要为姥爷报仇。”
“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
常清静身形微僵,手顿在了半空,垂下了眼。
少年僵硬在床上,面色苍白如雪,鸦羽般的长发散乱在鬓角,那张寒意透彻的脸,此刻却如同霜雪初霁般渐渐融化。
那些自以为是的骄傲,那些固执,好像都因为心上人这一个拥抱而化解了。
常清静指尖微微一动,缓缓闭上眼,心中几乎不可自制地涌生出一股失而复得的狂喜。
“甜甜。”常清静哑着嗓子低声唤道。
苏甜甜根本没想到常清静竟然会主动开口,她有点儿滑稽地睁大了眼,她披头散发,眼眶通红,形容憔悴,因为这个称呼眼里却亮起了光。
“敛之,敛之,敛之!!”
“呜呜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常清静犹疑了一瞬,僵硬俊美的脸上略一松动,正要开口间,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吴芳咏面色惨白,憔悴地从屋外走了进来,眼睛还是红的。
一看到屋里的两人,吴芳咏愣了半秒:“清静,甜甜妹子,你们醒了?”
目光落在吴芳咏身上,常清静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吴家小少爷一向比较重视穿衣打扮,可以说是十分之骚包风流,但如今这憔悴不堪的模样,倒让常清静一愣,下意识地问:“桃桃呢。”
话音刚落,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也为之一变。
苏甜甜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沉寂实在太过于诡异,常清静心里无端涌出了股不详的预感,苏甜甜又哭起来,眼泪啪嗒嗒地往下掉,抽噎着握住了常清静的手。
常清静默不吭声地定定地反握住了。
目光落在双手交握的两人身上,吴芳咏的眼好像立刻被刺痛了,吴家小少爷笑了一下,狠狠擦了擦眼眶的泪水。
“清静,你还记得桃桃吗?”
“你真他妈不是人。”吴芳咏笑了一下很轻很轻地说,语速却很快,“我还以为你早把她给忘了。”
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交握的双手,吴芳咏闭上了眼。
他越说越快,梗着脖子,睁开时,双目圆睁,宛如一头发怒的狮子,揪着常清静的领子就扑了上去,照着常清净面门就是一拳!
“常清静!你根本就不是人!!!”
常清静被吴芳咏推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撞到了苏甜甜,扶住苏甜甜胳膊,常清静转过脸来,脸色立刻也有点儿难看,冷冷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吴芳咏咬牙嘶吼着,突然照着常清静面门又是一拳,嚎啕大哭起来。
“桃子、桃子……桃子没了。”
吴家小少爷,虽说长得漂亮了点儿,但行为处事都算个汉子,这时候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地抹着眼泪。
迎面挨了一拳,鲜血顺着唇角往下落了下来。
常清静茫然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揩了把唇角的血渍,看向了沾染了血印子的指尖。
桃子,没了?
那一瞬间,常清静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了,这是什么意思?
但与此同时,却好像有个可怕的念头浮上了脑海,这念头甫一出现,常清静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冷了下来,胸中好像有万千云气在翻滚咆哮。
吴芳咏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还在讲:“桃子,桃子没了。她死了,她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她死在扶川谷了!!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人。”吴芳咏哽咽道,“桃子临死前来求我,可我究竟说了什么玩意儿,我不是人。”
她那么绝望,跌跌撞撞,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她来求他,可是当时他都说了些什么?
吴芳咏胡乱扯着头发,将这好端端的一头乌发扯得烂七八糟。
是他,是他逼死了宁桃!!他们都是逼死她的凶手。
吴芳咏面如金纸,长发散乱,恍惚地想。
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常清净。
常清静唇瓣上下一动,脑子里嗡嗡直响,几乎麻木地问:“你说谁死了?”
吴芳咏没有再回答,捂着脸泣不成声。
常清静抬起眼,脑子里轰地一声,瞳孔骤然收缩。
他、他想起来。
桃桃死了,她就死在了他怀里,那个时候,他抱着甜甜,忘记了她,她从他手上掉下去,以一种近乎可笑的死法被地上的气剑洞穿了心脏。
她流了很多血。
她死了。
苏甜甜尖叫:“敛之!!”
常清静惨白着脸,像是被烫到了,往后踉跄了一步,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少年垂着眼睫,捂住了嘴唇,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出来。
吴芳咏声泪俱下,看着常清静反倒笑了:“我们谁都配不上她。”
配不上“朋友”这两个字。
苏甜甜脸色惨白,呜咽了一声,泪水滚滚而下。
吴芳咏道:“她临死前来求我,我拒绝了,我担心她生甜甜的气。”
吴芳咏的话就好像一把把尖刀,深深地剜入了自己的心里,也剜入了常清净的心里。
“那我呢。”常清静听到自己唇瓣一动,这么问。
他想不起来,他想不起来他做了什么。
吴芳咏闭上眼睫,眼泪顺着眼睫滑落。
“她趴在门前求你,求了很久很久。”
“你没有回答,也没有开门。”
……
“小青椒!!求求你开开门!”
“我……我有急事找你!!”
“楚前辈要死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楚前辈!!”
宁桃跌坐在门前,泪水泛上了眼眶,和鼻涕一道儿,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哭得撕心裂肺,目眦欲裂。
“小青椒——求求你——”
“我们不是朋友吗?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常清静抱着头,脑子里突突直跳,面色狰狞。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在想苏甜甜,他在念着甜甜。
而宁桃跪倒在门前,从嚎啕大哭,再到绝望,她木然地站起身,迎接了楚昊苍的死,又紧跟着死在了他手里。
她身上流出的血将他们两个都浸透了,她眼神空洞,脸上的神情还停留在最后松了口气的那一秒。
常清静抬起眼,双目赤红,终于崩溃了,昔日清冷如谪仙的蜀山小道士,这个时候被发跣足,神情近乎癫狂。
常清净浑身上下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抱着头,乌发自颊侧滑落,猫眼圆睁间掠过了点儿深深的惧怕和痛楚。
苏甜甜捂着嘴,声泪俱下:“敛之,桃桃已经没了。你别这样。”
别这样,常清静这样,她害怕。
……
宁桃死的一开始,常清静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怔愣,崩溃,痛苦,紧跟着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可怕又死寂。
宁桃是死在他手上的,死在了她最信任的朋友的手上。
苏甜甜害怕,总是悄悄地来安慰他,静静地陪着他。
常清静俱都一言不发。
他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
常清静身上那股平静让苏甜甜觉得害怕。
“敛之。”苏甜甜咬了咬唇,泪如雨下,“桃桃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宁桃的尸身就停放在凤陵仙家,她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后事是凤陵仙家帮忙操办的,等她死了,所有人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姑娘这么孤独。
她正直又讲义气,眼神明亮又干净,像个月牙儿,也很少拒绝别人的请求,体贴又懂礼貌,她好像不会难受和害怕,总是像个活力满满的小太阳。
或许是因为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缘故,宁桃很喜欢交朋友。可是,好像并没有多少人把她当成朋友,她好像也知道,自己自始至终就没办法真正融入大家。
自始至终,她就像个边缘人,像个配角,旁观众人的爱恨纠葛,看着常清静和苏甜甜相遇、相知、相爱。
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楚昊苍,那是她唯一的叛逆,也是他狂奔在自我毁灭道路上唯一的人性。
她死前,踉踉跄跄地背着楚昊苍的斩雷刀,走在荒草间。
夕阳落在她身上,她好像烧成了一团火,骨血都烧尽了。
在她死前,好像没有人意识到她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是本该捧在手心呵护的女儿家,她会害怕,会因为旁人的冷淡而失落,会受伤,当然也会死。
在宁桃下葬后的那几天里,常清静还有点儿恍惚。
谢迢之平静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移开了视线,沉声说。
“宁桃是死在万剑归宗剑阵下的。”
“这剑阵伤的不止是□□,更伤及神魂。”谢迢之皱眉。
宁桃死后,他派人去扶川谷走了一趟,照理说人死后总有魂魄残留,但扶川谷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到诡异,只有山风呼啸而过。
“她的残魂被剑阵所伤,如今散落各处,想要她安息,就必须搜集回她的神魂,届时再下葬。”
听到这话,吴芳咏指尖微微颤抖,眼眶红肿。
宁桃这一死,好像彻底把吴家小少爷惊醒了。吴芳咏几乎把手都掐出了血,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混蛋。
他守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是他和桃子共同的秘密。
宁桃,喜欢常清净。
可是看着与苏甜甜并肩而坐的常清净,吴芳咏又觉得讽刺。
“多谢前辈提点。”常清静站起身,顿了顿,“晚辈知道了。”
苏甜甜愣了一下,牵着裙子站到了常清静身边儿,陪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杀了一百二十个凤陵弟子,就算是罚罪司是蜀山对不起他,骗了他在先,就算谢迢之不计较,也不代表着其他人不计较。
这几天,蜀山高高在上的小师叔,好像一夕之间,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可是常清静好像并不在乎,他容色平静,神色极凉。
他察觉到了苏甜甜的动作,目光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苏甜甜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宁桃的死好像在她和常清净之间划开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倒宁愿常清净他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可是常清净却漠然得像是死去了一个并不多在乎的人,他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好像不费什么力气就从宁桃的死亡中抽离了出来,神色平静,照常生活。
他像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剑,冷戾又刚硬,这或许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他将自己与四周的环境都隔绝了。
人死后一般都会魂归故里,宁桃没有家,谢迢之推测,宁桃的残魂或许散落在他们这一路走来执念最深重的地方。
这就代表着王家庵、偃月城这些地方他们都要一一走过。
凤陵仙家有一棵百年的老桂花树,
一眉新月西挂夜空,又到了桂花开放的时间,微风吹动,香气馥郁,凉夜中浸透着桂花甜蜜的香气。
桂花香洁,那些细碎的,金黄色的小花落了下来,落了人一衣裳。
常清静和苏甜甜并肩坐在阶前,周身好像也被这甜蜜的香气浸透了。
这几天苏甜甜特地做了桂花糕。
少女拿着竹竿打下来不少桂花,又捡地上落下的,捡了满满一篓子。
将这些桂花洗干净了,用盐水泡好了捞出来风干。
又准备了一个大的坛子,在坛底铺了层糖,一层桂花,一层糖一层桂花。细小的花瓣浸透在了金黄色的蜜糖里,甜蜜酥软得几乎令人微醺。
这些桂花糖后来被她做成了桂花糕,两个人一道儿坐在阶下慢慢地吃。
吃着吃着,常清静突然想起了宁桃。
他垂着眼睫,看着指尖上的桂花糖,心里好像一阵凉意渐渐漫开。
这股凉意,就连常清静自己也微感错愕。
或许他当真是本性淡漠,亦或者是他总有些如坠梦中般的不真切之感。
人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堕落一辈子,好朋友死了,在大哭大痛之后,这股痛楚好像也就淡了,就如同当年爹娘舅舅舅母相继离世一样,他痛不欲生,神情恍惚,直到最后心好像又一点一点地重新归于了麻木。
放下了手中的桂花糕,常清静掀起眼帘,又看向了天边那耿耿的长河。
寒意漫长,天边寥廓又冰冷,长河渐没。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宁桃教他常的那首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欢笑。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桂花糕入口很甜。
痛苦和思念总会过去,那些痛苦最终会结疤。
吴芳咏走了几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阶前的常清静和苏甜甜。
他脚步一顿,须臾又笑了,转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
吴芳咏觉得很冷,他好像必须多走动走动才能暖和起来。
然而,这一转身,却没想到撞到了谢溅雪。
少年裹着一身雪白的貂裘,眉眼温润,微怔地看向了吴芳咏。
“谢道友。”
“吴小少爷。”
“要一道儿走走吗?”
谢溅雪沉默不语。
他们并肩走在廊下,凤陵仙家那棵老桂花树馥郁的香气一直传了很远,淡淡地弥散在空气里。
托常清静那半碗心头血的福,他身体已经好了不少,脸上也多了点儿气色,只是这碗心头血不过只能保他不至于早早殒命,身子却是调养不回来。
楚昊苍伏诛,修真界大喜,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这几天,整个修真界都在忙着庆祝度厄道君伏诛这事儿,没有人知道雁丘山的芦苇鹤唳,也没人留意一个小姑娘的生死,哪怕这世上唯一一个在乎楚昊苍的小姑娘。
这几天,谢溅雪脑子里一直反反复复地浮现出那天宁桃看向他的眼神。
他对宁桃了解不多,他生性疏淡,即便是苏甜甜也未曾放在心上,和宁桃不过是点头之交。
那天,那圆脸姑娘浑身是血,扑倒在门前嚎啕大哭,看向他时,她眼神起先是一亮,紧跟着又化为了木然。
当时,他不懂。
而现在,谢溅雪终于明白了。
这是她在向他求救。
这是一个少女求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