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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玉贤将要离去的决定让沧玉有些措手不及。
在山上的时光不快也不慢, 玄解似乎没有完全好起来,“医生”却说可以直接进入疗养期了。沧玉的目光在谢通幽与人参娃娃身上打量了片刻, 困惑地看向君玉贤, 斟酌着自己的问题此时此刻会不会过于突兀。
“是当日君道长所说——时日不多的事吗?”沧玉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君玉贤点了点头, 连一眼都不曾施舍给谢通幽, 只平静道:“我那道雷劫已拖得太久,要是再拖下去,恐怕要招来劫云,祸及苍生。”
沧玉对他们修道人的事不太清楚,听到此处才大概明白时日不多的意思是君玉贤要飞升成仙了, 他不由得点了点头,所谓羽化成仙, 就是脱去这红尘肉身,可以说是身死, 用时日不多倒也恰当。
既是如此,那沧玉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了,本来君玉贤就是无偿帮忙, 再有许多要求难免显得厚颜无耻。更何况要是天劫真的劈下来,他们是没事,可这座山离永宁城没有多远,殃及城中起火或是劈死无辜凡人那就不太好了。
“哎,道士你不管这小子了?”谢通幽戏谑地夹起人参娃娃头顶的红花,似是无所谓地笑道,“还好我没上你的当, 这世间哪有你这么不负责的师父,骗个徒弟进门就跑了,都不理会这小胖子往后的死活吗?”
人参娃娃仰起头不屑一顾道:“蠢材,你这等凡人懂些什么。”他年纪不大,说话有些奶声奶气的,伸手去扶正自己头顶的小叶子,颇是鄙夷地看向谢通幽,“我等修行之辈怎会如你们凡人那样软弱,师父飞升是天大的喜事,往后我也会飞升的,那时就可以跟师父团聚了,又何必纠缠在这一夕之欢。”
谢通幽“哈”了一声,冷笑道:“我们凡人?你这小人参还不是盼着飞升跟这道士团圆?你这样的修法就对吗,这难道不是贪恋?你要是飞升不了呢?说不准哪天就被什么道士挖去吃掉了。”
人参娃娃顿时呆住了,像是全没想到这回事一样,他一瘪嘴,就要哭出声来,强行忍住了,委屈道:“即便我没有仙缘,可我与师父有过一段缘分,已是难能可贵,本就不该妄想。”他抽了抽鼻子,滴滴答答掉了两串眼泪进小汤碗,头上的花叶也蔫了下来,“如果命中注定我有这一劫,那也是我应当的。”
哇,欺负小孩子,真是臭不要脸。
沧玉把脸埋在碗后偷瞧着谢通幽。
谢通幽神色半点未变,仍是轻浮十足,他伸手掐了掐人参娃娃的脸,慢悠悠道:“胖小子,看看你,修什么仙,修得都成傻子了,人家要吃你,你当然是一个拳头打回去了啊,还说什么被吃掉是你命中注定的,难道你不会逆天行事吗?”
君玉贤神色淡淡的,并未管谢通幽满口浑话,同样没有安慰人参娃娃,只静静看了会儿灯烛,平静道:“缘来缘散,都是情障,何必执迷。”
他站起身来离开了。
“还是你们修妖的好。”谢通幽嘻嘻笑道,半边身子压在了桌子上,看着君玉贤的背影眉开眼笑道:“没那么神神叨叨的规矩。”
人参娃娃气冲冲地端着自己的饭碗,含着眼泪跑走了。
待君玉贤与人参娃娃都走了之后,谢通幽的脸色才慢慢恢复了往常那种风轻云淡的平静,他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就好像方才玄解与他下出了一棋让人不大得劲的平局。两妖一人在慢腾腾地吃着饭,沧玉环顾一圈,见无人想要开口,只能无奈自己上场:“既然屋主已走,我等自然不好再叨扰,明日动身吗?”
“可以啊。”谢通幽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忽然舀了一碗蘑菇汤给自己,然后自顾自喝了起来。
沧玉觉得这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得过头,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将自己的碗筷端到了后厨冲洗。
飞升连自己的肉身都带不走,更何况这些外物。谢通幽虽然是君玉贤的师兄,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估计这些“遗产”都会留给那颗小人参,那小娃娃快要失去师父了,再让他洗碗未免过于没有人道,更没有妖道了。
沧玉舀了几瓢水将碗洗干净放好,甩了甩手,这才往自己屋里走去。
茅草屋离得不大远,沧玉为了不撞上吃完饭之后的玄解,走得超乎想象地快,风吹过花草树木,暗黑色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从这头荡到那头,草丛此起彼伏,宛若鱼群簇拥着海浪翻滚,带起他飞腾的衣摆,摇摇晃晃地在地上重合了起来。
人影在凌乱的风与暗影里突兀停滞住了,像是一张疯狂变化的画卷终于静止了下来,连幽暗的月光都显得清晰了。
沧玉在夜色里辨别着远方树下站着的两人,一个是谢通幽,另一个是玄解,呜咽的笛声伴着几欲断气的间奏,优美流畅的旋律里好似凭空放进只尖叫鸡捣乱,不知该夸赞其艺精湛,还是该先笑话那几声不堪入耳的“二重唱”。
音律能缓解心绪,陶冶情操,玄解有心学习是好事。
沧玉心中没有半分喜悦,他想起前不久玄解说的那几个字,怒火仍在焚烧肺腑,可来得毫无缘由。他不该怨恨玄解,更不该责怪,玄解根本不明白那短短几字对于他而言的意义。
与完全不明白的玄解置气能有什么结果。
沧玉站在月光下,觉得自己好像喝了一坛酒,微微有些眩晕。
玄解还很年轻,薄情的长相让他看起来比往常的模样平添了几分锐利与冰冷,又让沧玉错觉那就是真正的玄解。
他从没觉得自己完完全全了解过玄解,可还是头一次感到如此陌生。
那个在沧玉记忆里还略显得懵懂的少年撕破了皮囊,宛如风中刀、雪里剑,直直穿透心扉,肆无忌惮地搅动,淅淅沥沥带出一地血肉,叫沧玉喘不过气。那些对于沧玉只不过一笑置之的人生理解塑造出了玄解,他毫不迟疑地走上自己所选择的路,如同沧玉所见过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里惊鸿一瞥的主人公。
沧玉没有想过那些尘封的文字会飘散下来,凝聚成玄解,与他两相依偎,温声细语,说出最动听的誓言,劝他饮下鸩毒。
我不会抛下你。
说来何等简单动听。
你如何保证?你怎么能确定?你又拿什么来换我的信任?若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你却到头来恍然大悟笑语道自己年少懵懂,不知红尘,随口许下无由来的允诺……
难道沧玉还能勉强不成。
重要的人未必是爱情,可以是友情、是亲情、是……是一生的承诺。
我将你视为最重,你也将我视为最重,千山万水,艰难险阻,都不可断绝。
沧玉凝望着自己孤长的影子,隐隐约约仿佛绽出九尾的模样,如看见水面的倒影,那纤瘦的妖狐借着月光仰起脸,冷漠而讥讽地凝望回来,漆黑的暗影与他融为一体,将狐妖与人胎强行糅合在一具身体里。
可你看见的是我吗?
其实沧玉明知道这些是妄想,然而心头人这样的位置,若非千挑万选,若不是万中无一,那与红尘滚滚的寻常人有什么区别,要是没有区别,又谈什么特殊。
难道随随便便来个人,在沧玉的生命里来了走,走了来,就可以叫做抛下与回归吗?有资格么?配么?
沧玉这半生算不上一帆风顺,却也算不上波澜曲折,他难免会想,何必贪心呢,平安与快乐不已经足够,即便身如浮萍无处可依,又有什么干系。出外游子难以落叶归根的不知多少,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并没有特别在哪里,更没有受什么优待,顶多还被迫带了顶绿帽,算是悲惨里有点值得怜悯的所在,乏善可陈。
只是人若不贪心,怎叫人啊。
沧玉将罗网收起,只挑了一根藤萝倾身躺下,纵然狐妖再如何纤细,终究不可能细过绳索,他如打秋千般微微晃荡着,好似踏上万丈深渊的独木桥,摇摇摆摆,摆摆摇摇,仿佛顷刻间就会坠入无间跌个粉身碎骨。
他想蜷起身来,又强迫自己放松,如尸体般静静般躺着,不要被玄解那句话妨碍。
然而情海掀起波澜,哪是沧玉一介凡胎,说想停就停得下来的。
沧玉不想责怪玄解,又忍不住憎恨他无端将一捧灰烬挑出火星,烫得自己痛不欲生,心底被烧出个急需填补的大洞,风吹过,啸出空洞的回音。
他仔细听。
寂静深夜之中,远处笛音似有若无,他听见空洞处传来声响,字字句句动人:“我不会抛下你。”
沧玉安静沉睡下去,梦中声声清朗,如温柔的环抱将他拥住。
人生七情六欲,他终究逃不过。
……
玄解并不是突发兴致想跟谢通幽学吹笛子,他往昔并没有觉得这听来还算悦耳的东西有什么作用,直到君玉贤为了抚平他翻涌的心绪弹了一首曲子,方才知道妙处。
倒不是不能叫君玉贤教他,只不过平日里光是针对入梦此术,就已耗去君玉贤过多心神,玄解再是直接,也知不该再劳烦君玉贤,干脆找上实打实的闲人谢通幽。
谢通幽是个好朋友,差不多可谓有求必应,二话不说就点了头。玄解的变化之术还成,先跟着谢通幽学了些基础,又幻化笛子来,只是他这东西虽是似模似样,但终究不懂音律,因此吹奏起来倒像是笛子劈了嗓子,只好讪讪作罢。
“明日就下山了,我屋内多得是笛子。”谢通幽笑了笑,伸手擦拭了下笛口,他不太喜欢与别人共用乐器,尤其是笛子这类,想了想道,“不然我们去跟君道长借琴,你粗浅学一些也可。”
学琴相对简单得多,玄解不无不可,就点了点头。
二人又去找君玉贤,道人点了点头,没什么波澜,直接将琴送给了玄解,谢通幽扶着门,低头笑道:“那琴看起来不俗,道长好大方。”
君玉贤连门都没开。
玄解看到谢通幽转过身后,脸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的声音仍是欢欣喜悦的:“捡到宝咯玄解兄。”
看上去竟有几分怪异。
君玉贤的琴就挂在藏书间中,看不出来是不是名家手笔,不过整体造型颇为典雅,琴身下刻了“疏花照水,老叶沉沟”八字。这用词即便“文盲”如玄解都看得出来并非好意,他皱了皱眉,看着谢通幽抱起琴往外走去,不由问道:“这琴来历很大么?”
“也不算。”谢通幽轻描淡写道,“这是我教他所制的第一把琴,也是唯一一把。”
难怪方才脸色那么难看。
玄解没有送过沧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他约莫想象得到,倘若如今是沧玉将自己所赠的东西转送给他人,自己大概会更不高兴。他随着谢通幽重新回到树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容,而谢通幽只是沉着脸,安静地调着琴弦。
之前被入梦折磨时,玄解忙着抵抗那翻涌而来的情绪,如今好奇心又再度腾升,便直接开了口:“你没有彻底放下。既然这么在意,为什么又装模作样,我看他并不怎么在乎你,反正雷劫就在近日,何必委屈自己强忍心酸。”
玄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谢通幽的神色,对情爱之事他还太过懵懂,只能从身旁人身上慢慢摸索探究,他知晓自己挖开了沧玉的旧痂,可不知道怎么再挖开下一块。
即便血肉模糊,哪怕满手血水,他也想抓到沧玉的心。
“怎么放下。”谢通幽轻轻拨了琴弦,淡淡道,“他的最后一道劫就是我,只有我消失了,世间只剩下个谢通幽,他才能灭绝最后的人欲。”
玄解凝视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不止如此。”他没有证据,喜怒哀乐难以从谢通幽脸上分辨,只是直觉此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谢通幽也许是个好人,可是个有私心的人,倘若他当真如自己所说那般无怨无悔,不该留在山上,本应下山去享无边风月,那来得更可信些。
“谁能没有私心。”谢通幽抬起脸来看着玄解,脸上的冷笑讥讽如鬼魅,手指捻动琴弦,缓缓道,“我的修为快尽了,身体支撑不住,这是我最后一世,若师弟陪我走完这最后一世,下半生我轮回投作凡胎,他即可安心飞升而去,再不探究前尘过往。”
“可要是我今生助他飞升,结此善缘,待他日后成为仙君,翻看命谱知晓旧事,便会记得我千年万年了。”谢通幽似是想笑,最终没有笑出来,他拨动琴弦,声调沉稳而柔和,“何必享一夕之欢呢,自有千年万载,有他记得我,哪怕只是师兄。”
小人参与谢通幽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可意味却截然不同。
谢此身,尚可养和通幽,亲手终结这番残局。
真有趣。
玄解兴致勃勃地看着谢通幽,他早就体验过这个凡人心中藏匿的痛苦与绝望,万万没想到还有如此贪婪无止。
君玉贤于谢通幽,是情关爱劫,终成心魔,一生一世都难跨越。
谢通幽于君玉贤,是寻常路人,点头之交,一点人欲转瞬就消。
若是谢通幽这一生再与君玉贤相认,那只得这半生,君玉贤与他缘分尽了;可他还是他自己,并非凡人谢通幽,赠君玉贤一场造化,送他飞升,那所续下因缘岂止千千万万年。
什么手段都试过了……果然不假。
“如此费尽心机,只换他记得你?”玄解缓缓道,“值得吗?”
谢通幽轻笑了一声,神情竟有几分悠闲,他望向云端,身形萧条如收翅白鹤,困于枷锁,不得翱翔九天:“求而不得之人,还能奢望什么。”
凡人妄想仙神垂怜。
玄解真不知道该赞谢通幽这一腔孤勇,还是悯他心神半点不由得自己。
他稍稍松了松筋骨,暗暗警告自己,绝不可落得与谢通幽一般下场。
一人一妖谈了一夜的琴,或者说是谈了一夜的情感在线,到后半夜才各自去睡下了。待到第二日碰面,君玉贤已经仙踪渺渺,不见人影了,人参娃娃坐在大门口抹眼泪,抽抽搭搭地小声啜泣,说是说不在乎,其实他年纪尚小,对师父依赖颇深,心里还是在意得要命。
说什么缘来缘散皆是迷障,那是超凡脱俗的人才可从容出口的,小参仙还有七情六欲,摸不着大道边角,伤心害怕实在天经地义。
君玉贤虽只是随手点化了这小参仙,但这人参娃娃却是真心实意将他敬奉心头。
谢通幽觉得好笑,他三人也要下山去,毕竟玄解的主治医生已经跑路,又不是真来结庐静坐的,当然要回谢家。
“你们……你们都要走了啊。”小参仙微微耸动着肩膀,肉嘟嘟的手揪着衣摆,看起来十分可怜,话中不舍之意清晰可闻。
如今君玉贤远走,他所留下的东西与这只小参仙就属于仅剩的“遗产”,沧玉有点良心,不代表谢通幽没有任何念头,他可是早打算把这里的地皮都铲了带回去放在家中的,这只小参仙自然不能放过。
单凭他是君玉贤的徒弟,就够谢通幽愿意付出足够的耐心了。
“小胖子。”谢通幽蹲下来逗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小参仙掩着脸,一边偷看他,一边闷闷道:“你不是好人。”
“嚯,好吧。”谢通幽拍拍膝盖站起身来,似乎没有再邀请一次的打算,“那随便你了。”
小参仙不由得急了:“哎,你们……你们凡人怎么都这么没有耐心!”
正当谢通幽逗小参仙的时候,沧玉与玄解互相对上了眼睛,谁都没有说话,玄解是天性冷淡,而沧玉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与玄解太过亲近,往日里即便仔细打量这个青年,总是带着点关爱的目光去看待的。
此刻沧玉心中有了其他的想法,登时就觉得玄解陌生了起来,这个青年成长得远超出他的想象,并非是被困在梦境中四百年的小可怜,更不是才二十来岁的化形幼崽,玄解站在那,如一团风中燃烧的烈焰,胜过山野上每一片红枫。
沧玉张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因短短几个字而心潮翻涌难免可笑,因此迁怒玄解更是幼稚,沧玉往常向来能说会道,此刻哑口无声,干脆缄口不言。他得是疯到什么程度,才会对自己看到大的幼崽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难道他能寄望对世事一知半解的玄解能心领神会自己的心事不成?
沧玉看天,云朵绵绵,是软白色的,太阳又正好,渗过无数枝叶,碎光落在他眼中,唤醒这场白日梦。
那头谢通幽终于跟小参仙说完了,他将小参仙抱在怀中,对方神气活现地坐在书生的胳膊上,一只手扯着谢通幽的头发,报复这恶劣的大人昨日拿筷子夹自己头顶小花的事,看起来居然有点像父子俩。
只是谢通幽脸嫩了些。
谢通幽看了看沧玉,又看了看玄解,好像看到什么趣事似地笑了起来:“怎么,如二位这般亲密无间,竟然也会闹脾气吗?”
沧玉冷冷看了他一眼,见玄解回望过来,勉强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没有。”
随即大步往山下走去。
这叫谢通幽很稀奇,他见过沧玉袒护玄解,见过沧玉温声细语,就是没有见过沧玉生玄解的气,不由转头问“嫌疑人”道:“你怎么惹他生气了?”
玄解眼睛里透着光,恍惚以为是火焰在燃烧,小参仙赶忙揉了揉眼睛,只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那些光斑支离破碎,让他看起来有点高深莫测,宛如黑暗中噬人的猛兽。
“没什么。”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神情愉悦,跟在沧玉身后不徐不缓地往山下一道行去。
小参仙揪着谢通幽的头发,严肃道:“我觉得他把我们俩当笨蛋。”
谢通幽有点赞同,不过他仍是坚定地反驳道:“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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