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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貅站在锁仙台前,仰头看去,之间光影之中困着一个倔强的身影。
他抬步踏上锁仙台,顷刻间便因为锁仙台上沉重的重力被压得身形一滞。
手腕一紧,抬眼望去,引入眼帘的便是敖吉担忧的眼神。
韩貅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没事的,这点小问题,还不足以阻挠我。”
敖吉皱眉:“我不会强要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你长大了,心里有数,只要记得保护好你自己。”
这话说的朴实无华,却透着关心,韩貅更有感其中流露出的无言尊重,不由含笑点头:“放心,我只是去看看瑶姬。”
说罢,他便转身抬步向上,然而抬出的每一步,都因为无形的重力,而变得沉重迟缓,重于千钧。
一步、一步,艰难地想着光影中的那个人前进。
“瑶姬……”
隔着最后一层光幕,韩貅站定,呼唤那光笼中那个憔悴却依旧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巫山神女惊闻好友呼唤,倏然抬头,眼中刹那间闪现过无数情绪,急急迎上来。
其实光笼四面都带着炙热的金乌焰,神女每走一步都要忍受这能够灼烧直入神魂的疼痛,然而她却不愿停步,一步步地坚持走到最接近好友的地方。
她眉眼间有着期盼。然而尚且不曾开口言一句话,看见韩貅眉宇间隐现的哀伤,瑶姬心中便已经明了大半。
“可是母后想要我认罪求得宽恕?”
韩貅闭上眼,低声轻喃:
“瑶姬放心,你没有做错的就是没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下界所谓的伦理纲常,还管不到我们仙家来。”
“可是我未婚而与槐郎私相授受,乃是不争的事实。”神女缓缓道。
神女口中所言的槐郎,自然就是她倾慕的那位楚怀王,芈氏熊槐。
“他为一国之君,你云英未嫁,两情相悦,有何不可?”韩貅咬牙道,“中原之地所谓私相授受,而你二人当时所在南楚蜀地,属于化外之地,不讲这个,硬要说起来却是为难人了。”
神女温柔地笑起来:“阿貅,足够了,起码这世上,还有你理解我。”
得友如此,此生何求?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够!仙女与凡人在一起凭什么就算是私动凡心?哪一条天规仙条规定了不许?多的是男仙与凡间女子私相授受,凭什么他们就不用受惩?真要论起来,他杨戬自己都是混出来的半仙之体!”
神女道:“现在是没有这一条禁令,但自古凡间风气会影响天庭。但看凡间如今对女子越发深重的束缚,现在只是说我私相授受,还没有明确的禁令,想必不久之后,便会有白纸黑字禁止仙女私动凡心,甚至私下凡间罢。”
韩貅银牙紧咬,竟忍不住一拳打在那金乌焰包裹的光笼之上。
只见金乌焰猝然一盛,炙热的高温灼烧着韩貅的皮肤,只是韩貅生于寒玉泉中,体内寒气自动护体,一冷一热,相斗升起白烟袅袅。
“第一,你做此事时没有此项禁令,怎能算是犯法。
第二,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你心慕他,谁也不碍着谁,外人有什么立场致词?!
可偏偏,瑶池法会上,那个牛性子的杨戬什么都听不进!”
明明论起法理,韩貅可以从各个方面击倒杨戬的说法,但偏偏杨戬就是那“司法天神”,又不知道为何,对此事格外的执拗较真,个中狡辩,甚至然韩貅有面对佛门那些顽固之人的错觉。
神女怔怔看着韩貅。待听到这一句,盈眶的泪水终于潸然而下:
“是啊……情之一字,不知所起……阿貅,纵然只是巫山一度,我也不悔了。只是、只是……阿貅,朝云亭下,我放着琉璃净瓶,这世上除我之外,只有你能碰它,求你,帮我好好照顾他。此生,我与槐郎有缘无分……”
韩貅一惊,神女这话里分明存着死志,脱口而出:“你不要冲动!”
“……与其被司法天神抽走仙骨,累母后声名受损,还不若我自绝仙缘,再入轮回,阿貅,你会护着我的,对么?”
温婉的仙子,此时又露出一个堪称狡黠的耍赖笑容,就像从前一样。
然而韩貅却再也无法像往前一样同样玩世不恭地回敬,无言的悲恸从心中升起,看着神女眼眸深处的执拗认真,他只能苦涩地同样回以一个笑容:
“好,我答应你,不但如此,我抢也会从月老那里抢上最牢固的一根红线,系在你们灵魄之上,夙世因缘,百世情缘,只要你想,我都护着你们。”
“不用那么多的,我不贪心,只需要美美满满的一世就好啦。”
“那就一世,我帮你找一处最舒服的所在,你不用承受对女子的诸多束缚揣测,潇潇洒洒,和熊槐双宿双栖。”
“……真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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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锁仙台下的敖吉察觉不对闯进其中之时,看见的便是韩貅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手伸过光笼,任由金乌焰灼烧自己的骨肉神魂。
他在一点点、小心翼翼地从瑶姬身上剥离下她的神魂。
“师儿!”
敖吉神色大变,连忙冲过去。
此时将瑶姬处理完毕的韩貅,双手已经承受不了这东皇伴生的金乌烈焰的灼烧,溃烂的皮肉下显出一层银白的麟甲——竟是已经显出龙形了。
他心中大恸:“你,哎!说你长大了,可是你却……真个是傻孩子!”
这个从小他护着长大的孩子,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明明龙族中信奉棍棒教育,他自己年幼时同样也是被祖龙摔打着长大,然而现在到了韩貅身上,他竟是丝毫见不得有任何伤处。
只是此刻的龙王却无暇分心去想各种原因。他捧起韩貅受伤后显出原形的手,灵力流过,那里已是一片光滑如初。然而韩貅的手却颤抖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打在上面。
韩貅抬起头,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唯有眼尾加深的晕红泄露出内心的不平静,他开口的声音都带着沙哑:“小吉……瑶姬死了。”
瑶姬一生骄傲,没有被抽走仙骨而毅然赴死,这样,即使是严苛的司法天神,也没资格再强加什么刑法。毕竟,一个悲恸的西王母,可以为自己再一次失去的女儿做任何事。
但是,即使有仙骨,能够再次修炼成仙又如何呢?
死亡不会因为可以复生而当做不存在。即使韩貅和西王母可以联手许瑶姬一个来世顺遂安康,但自尽而亡的痛苦、不被理解的苦楚,却已经造成了。
所以之后韩貅只做了两件事:
首先是请西王母谨记瑶姬之殇,在日后对天庭仙女的戒律清规上,多做考量。
还有便去巫山朝云亭取了那方琉璃净瓶,将瑶姬与熊槐的灵魄放至一处,放入雪净天的太液池中蕴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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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姬之死带给韩貅的触动是敖吉等人无法想象的。
有一段时间,韩貅常常会对着琉璃净瓶中生长出的那株瑶草怔怔出神。
瑶姬只是私相授受便会被司法天神逼入绝境,那么自己呢?自己喜欢上了同为男子的敖吉,岂不是更加为人所不齿?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们的私人感情,要被置于他人口舌之中,由那些人妄加评判?
韩貅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被师尊通天一棒吓醒:
“痴儿何必自扰!庸人的种种评判揣测,只有在你弱小的时候才有作用!瑶姬惨死,在于她能力微弱,罔作他人棋子,你若不愿自己受人摆布,若当真想要替瑶姬报仇雪耻,如此意志消沉却是不能!”
这番话说的韩貅心神震动。
不错,求证长生所为何事?
无非是为了逍遥于天地,无愧于己心。
旁人的种种非议如何能成为自己行动的标尺?这既荒谬又可笑!
但话又说回来,想要无视外人的言语,却也只有自己强大起来!而替瑶姬正本清源……
他人棋子?受人摆布?
韩貅皱眉:“师尊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有没有深意你要自己去想,你是我的弟子我才照拂你,瑶姬和我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她的事与我无干。”
韩貅闻弦歌而知雅意,当着通天的面就掐指算了起来。
如今事后回想,不难发现此事个中透着诡异:杨戬此人平常虽然严苛,但更是严以律己,身为司法天神,审判天庭神仙无不讲究公允谨慎。但瑶姬一事中却十分草率专断,分明不像是他平常的个性。还有他在瑶池法会上与自己的辩驳,如今想来,虽然机巧,但却诡辩更甚,与他寻常讲究的重持守正不相类似。
果然,此前有关此事的天机被蒙,那蒙蔽天机之人虽然现在已经将此事的首尾抹去,但还是留下来了些许蛛丝马迹。
须臾间便厘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幕后那操偶之人,韩貅眼中第一次闪过凌厉的冷芒,他抬眼,向通天躬身行了一礼:“多谢师尊提点之恩,师儿敬上。”
见他已经想开,通天面上不说,心中却很欢喜。
他轻轻拂过自己长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难为敖吉那傻子为你心烦意乱,生怕你受不住打击,特特请了我跑这么老远来开导你。我就说嘛,你这孩子的性子哪里是这么容易消沉的?就算没我的提点,也终有一日能想开。”
“只是若无师尊提点,我又怎能这么快就抓住那人的狐狸尾巴!”韩貅冷笑一声,“瑶姬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却成为他谋划的棋子,当真可恨。好在如今还来得及!”
“哦?看起来师儿已经有了计较了?”通天饶有兴致道。
“不错。”韩貅起身,刚想去寻敖吉分说此事,却忽然想到了之前自己心中的种种思绪,咬了咬牙,一时改了主意:
“我去玉泉山金霞洞走一遭,若是小吉问起,还要劳烦师尊帮我转告一番。”
“哦?怎么不用他陪你么?”通天微微一笑,饶有兴致道。
韩貅正色:
“自然不用,我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总是黏在他身边?再说,瑶姬乃是我的朋友,不是他的朋友,替朋友讨公道一事,自然要我来做才好。”
“哦~讨公道啊。”
通天看着韩貅化光而去的声音,轻轻念了两声,“恐怕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你是要去找哪位力大无穷、法术无边、肉神成圣的二郎真君干架哩!”
“……通天!你说什么?谁要找杨戬干架?!”
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