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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不止我们听到了董园的消息。除此以外,官府也许还有别的盘算。”大先生把没来的及看的信件专门拢成一堆,在书桌的左上角整齐放好,悠悠然地背手起身。“我现在就去。栋成,你留在这里待命,把送过来的甜茶喝了,好好休息。苏然,”他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新收徒弟,让苏然激动地立正站直,脸上充满期许:
“你跟我一起过去。真正的好人是什么模样,我暂时还没法向你展示。但我至少可以让你见见,究竟什么才是纯粹的坏人。”
黄腹黑翅的燕雀,结成密如烟雾的群落飞过云端,为碧空涂上一串串跃动不已的欢快字符。锐眼钩喙的老鹰,在俯冲中发出宣告胜利的啸鸣,利爪扑向惊恐躲避的野鸽,疾如闪电。空中的鸟雀猛禽,持续着数千年来一成不变的寻常生活,对它们而言,地面上那些缓慢挪动、彼此瞪视的凡人,只不过一群无足轻重的小小黑点,还不如一阵舒畅的上升气流值得关心。
/但是对我们这些黑点来说,今天这场对峙,可能一下子就决定了今后二十年会有什么生活。/
苏然从层层重叠、仿佛一匹又一匹柔软丝幔的洁白层云上收回目光,尖利的指甲嵌进掌心,冷汗团团沁出,几乎已经浸湿了整个后脑勺。此时此刻,他正挺直腰板站在西门顶上,面前是四尺多高的两层结构挡箭板,身后是刚刚完工的夯土材质内瓮城,左手边嘈杂喧闹,布满了匆忙冲上楼梯,肩扛各种沉重装备的自卫勇丁,右手边万籁俱寂,默默地站着——
苏然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扭过头去望向身旁。默默地伫立在那里的,正是许蔡七州的那位大先生。他身披一件浆洗得发硬、棉布补丁快比丝绸面料都多的宽袖战袍,凌然的目光遥望远方,仿佛正在静待挑战者出场。风过墙头,吹起绑缚在大先生发髻上的缁布方巾,小小一抹摇曳,展现出的决心胜却书页万张。只要他站在那里,西门这边的吵闹就绝不可能转为混乱。只要大家仰起脖子都能望见他,整个小老谢就能一直拥有稳定的人心。/我们就在这里,/苏然把手掌贴上挡箭木板,感受着阳光在上面留下的温暖,心中越发得意,/什么使君县君,要过来就过来!/
跟着大先生,还有胡大爷、徐郎中那群大人跑过来的时候,苏然的右脚曾经在火炬架上狠狠磕了一下,但却很不可思议地一点都不痛,反倒让他的心情更加兴奋。在新堰口的时候,只要村里那些大人拿上农具集合,无论盖房、修渠还是扑捉蝗群,难事就没有办不成的,而在人口更为兴旺的小老谢,住户们在隆隆鼓声中出门集合的情形,还要更加的整齐一致。作为一个十岁孩子,苏然毫不怀疑大先生能带着大家共度难关,但同样是作为一个十岁孩子,有些对大人来说就像喝水一样寻常的事情,放在苏然身上,就显得非常不轻松了。“大先生,我得——我想去搬个凳子,”他努力踮起脚尖,好让视线越过就比自己矮上一点的厚木板,“我这样看不清楚,等会儿了要是跟官府对着喊话,声音也出不去。大先生?大先——”
“注意看,苏然。”大先生突兀地开了口,吓得苏然猛一缩脖。但这位饱经风霜的中年人,并没有对自己的小小徒弟出言安慰,他的目光飞越村路,专注地望向西边那个陡峭的、把河面快给遮去一半的土坡,注意力被那里腾起的大团烟尘牢牢锁住:
“先看在眼里。记牢他们,然后再开口评说。”
苏然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应该是个“喏”字。插在槊尖、蓬松如云的红纛恰在此时跃入视野,旓旗翻飞,刹那间夺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银青光禄大夫许州刺史当州都督廖”,两行隶书大字傲然绘于旗面,仿佛两根全高一丈的铁柱,径直撞入十岁孩子的内心,留下注定会鲜明一辈子的烙印。每个字苏然都认识,但是一起读出却令他呼吸沉涩,陌生的发音就像具有真正的魔力,令他近乎入迷地紧贴木板,几乎把整个身子都给扒了上去。现在的他,决不允许自己漏掉眼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最先现身的,是一位身材魁梧、腰跨白马的执旗武将。他以铁面覆脸,一顶打磨光滑的头盔几可鉴人,两枚夸张的护耳风翅好似真正羽翼。保护全身、重重叠压的上千甲片宛如鱼鳞,在近午时分的艳阳照耀下,散发出仿佛梦幻般的七彩虹光……抱肚、革带、披风、吞肩、挂钩,崭新的装饰鲜亮坚挺,不仅让赵栋成相形见绌,更让戏台上的打扮显得滑稽可笑,可这位气势汹汹的武人,却不过是走在队伍前列的执旗官而已。
四名头戴硬皮武冠、身穿彩绘裲裆的军官紧随其后,深灰色的坐骑膘肥体壮、踏地有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大幡高擎手中,迎风飘荡。战鼓声声、号角连连,六位吏员在六具高桥马鞍上同时起立,用悠长回转的乐声,向着寨墙公然发出宣告。就像准时走动的日晷,官府来客的本队随即开始现身,更多的旗帜在烟尘之中冉冉升起,更多的骏马在土丘两侧嘶鸣现身,新近挂锡的辔头、马镫锃明闪亮,裁剪合身的幞头、官服气派讲究,看上去至少有四十人的大队人马早已不是村路所能容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向展开,上百只铁掌踏上长满苜蓿的牧场。直到这个时候,那位身穿浅绯圆领袍、头顶三梁进贤冠、雪白方心无比显眼的廖升廖使君,方才在众人的簇拥下现出身形,而那位身穿浅绿七品官服的吴若为吴县令,还带着“清道”、“回避”令旗,与十几名差役和官吏落在后面嘞。
“好气派的队伍……”苏然把脚踮到了极限,只剩下布鞋前面的一点还贴着墙砖,手指关节勒得肿胀发紫。但他完全没心思在意这点痛苦。“老是听人说官威,官威,这大官,看着还真是……”
“没有五方旗、没有披甲护卫、全部从人加起来只有五十人。看来他们也不想太炫耀。”大先生的反应与苏然大相径庭。他傲然地站在原处,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传令,门外的人都撤回来。一旦官府践踏菜地农田,立即关门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