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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三月, 春暖花开的季节, 秦恬才收到来自父母的信。
信上说他们身体都好,康叔也将养的不错,全家人都很想她, 德福楼重新开张了,各国的士兵都有来消费, 他们好好的赚了一把,另外他们也收到了哥哥的信, 哥哥依然在战争状态, 据说是要剿匪。
秦恬估摸着,这就是内战了,只不过跟日本签署投降协议的是国民政府, 国民党占了国际优势罢了。信上附了哥哥的部队番号和寄信地址, 现在的哥哥依然是个中校,秦恬不指望他能改变什么, 是几个枭雄掀起了这个时代的波澜, 能够平复波澜的也只有这些逢时而生的枭雄而已,什么穿越什么金手指,没有这别样的气魄和胆略,就算是把这个时代钻研透彻的历史学家穿回来,身兼十八般武艺七十二变还能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无法改变什么, 顶多被枭雄们当工具使唤。
和平时代穿回来的人,本性已经成了被磨平的石头,像奥古这样迎头痛击已经很牛逼了, 要想去改变什么……不到了亲身体会,是无法理解了,因为,一切都是大势所趋,在这个时代下,无论是疯狂是悲伤还是灭绝人性,都因为这个时代而变得合理,一个穿越人没法把对这个时代来说合理的事情变成不合理。
这是秦恬一路走来深切体会到的。
秦恬先是给哥哥写了信,她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好的建议,但是鉴于她和奥古两只蝴蝶并没有扇动什么,那么除非中国有个牛逼的同乡,否则变化也不会很大,于是她只是说了下自己良好的境况,然后简单的提了提苏美未来可能的走向,最后告诉他,见势不妙就跑吧,你现在的家在法国,没必要为了中国人杀中国人的事业鞠躬尽瘁,反正现在的情况,无论你们怎么打,未来几十年几百年这片土地的中国人,都是铁打的炎黄子孙了。
简而言之,秦九的任务和夙愿已经完成了。
秦恬又看了几遍父母的信,发现他们只字未提战后法国平民对亲德人士的报复,不知道是他们刻意没说,还是那些街坊邻居什么都没对她干,她心下又有些惴惴,想回信问问,又觉得既然他们都不愿告诉自己了,直说也没用,干脆想了个办法,试探的问要不自己现在就回法国,不知道方不方便。
如果父母的回信让她先别回去,那就说明确实东窗事发了,如果可以,那她就可以放心了。
写了两封信,出门左拐就是邮局,那儿有很多人,在如山的信件堆中搜索着亲人的消息,这些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打乱了顺序并且在战时无法寄出时堆积下来的,无家可归的人都在那儿寻找着。
秦恬寄出了信,回来的时候特地去街心公园转了一下,那儿,三个苏联士兵和一个苏联军官正围着诺诺玩。
说实话那个罗恩大兵其实有点多虑,秦恬长了一张东方人的脸,只要晚上不出门,别眼瞎的经过一些喝醉的苏联大汉身边,他们还是很友好的。
而且有一点让秦恬很庆幸,就是这些苏联士兵,他们并非头脑简单,只是不爱多想,而且出乎意料的淳朴耿直,有些甚至有一点可爱,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很喜欢小孩子。
听说他们有一次正准备炮击一个建筑群,结果炮弹都装好了,却听到边上一个建筑里传来小孩的哭声,结果上面立刻命令暂缓炮击,一个士兵发疯似的冲出去把那德国小孩抱了回来,然后才开始了炮击。
虽然最终结果没什么不同,但是某些细节还是让秦恬对他们围着诺诺转表示放心。
得知诺诺是个犹太小孩,并且刚被战友从集中营里救出来,这群粗鲁的怪蜀黍小心肝都融化了,有个大叔甚至不惜冒着被军法处置的危险去营房食堂偷了许多肉过来,以至于在德国平民生活物资极其匮乏的时候,秦恬竟然还能享受到战胜国的待遇,再加上她是除了女兵之外少数能和他们交流的女性,几个月以来,秦恬总觉得自己有种,炙手可热的感觉。
纽伦堡大审判持续进行着,秦恬一直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的生活,她因为在前线转了一圈,在这个红十字会办公室中深受重用,虽然至今占领柏林的任何国家都不让他们过问俘虏等事宜,但至少在红十字会能帮上忙的地方,负责人洛哈特教授都会带上她。
比如,接洽物资救援,医疗救助,药物补给,军方和民间的物资调配,还有无家可归者收住救治等,秦恬忙得脚不沾地,她经常一天下来,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都不知道这一天干了些什么,头脑一片空白,机械而忙碌。
她又收到了信,两老都表示欢迎她回来,秦恬放下心的同时往下看,奥古斯汀果然把信寄到了德福楼,秦父秦母一直没有拆开看,可后来有一封信是寄给二老的,他们才拆开看,这才知道,奥古竟然上了火车后半途被丢到了西线,还参加了诺曼底!
秦恬看到了信,震惊的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她记得当初奥古说他将上东线时,她还怒喝为什么西线就不行一定要去东线送死,可现在奥古真去西线了,她还是有怒喝的冲动,为什么好好的去了西线就算了还巴巴的参加诺曼底!他欠虐吗?!啊?!
秦恬怒而掀桌,心里把满清十大酷刑全往某人身上施加了一遍,然后趴在桌子上抱头哀号,整一天都没下去,吃饭都没心思。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都不知道死没死啊尼玛!
她又不是家属,阵亡通知单也到不了她手上,现在如果进了战俘营,那信息封锁之下,那些消息更加轮不到她的事了,她悲伤啊,她忧愁啊,她揪头发啊!
由于目前还没有被俘虏的德国士兵回来过,所以无论是政府大楼的大厅还是医院或是邮局,任何公共场所都没有寻找丈夫的照片,而且在现在四国共管的情况下,更没人敢明目张胆的如此寻人,亲人照片何其珍贵,贴一张少一张。
秦恬开始写信到瑞士,以她个人的名义询问奥古和海因茨的资产情况,幸好准备的早,虽然战胜国虎视眈眈,查抄不少,但他们的却幸免于难,秦恬拖代理人给找一个理财的人,购置点房产,并且进行一些投资。
战后重建工作在四国共管下进行的有条不紊,秦恬渐渐的静下心来,她不再被外派,留在德国安心的工作,渐渐的也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
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些人却已经难以让她太多关注了,她会同情一些人,像个圣母似的给予无私的帮助,可是就好像一些做多了外科手术的医生一样,面对生离死别,已经无法再有太多的感情变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依然会开心,会谈笑风生,会认真的做很多事,但是时间越久,越觉得麻木。
她承认她对奥古爱并不深,只是牵绊太深,她忍不住要挂念,却并非相思入骨,她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可是知道了他在西线后,她反而更加担心海因茨,还有至今找不到下落的凯泽尔。
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等,便能安下心等,她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宅动力,但是她无法忍受现在这样,近似行尸走肉似的生存,好像生活又回到了当年在大学中,麻木着表情,没有激情的生活。
诺诺被一对美国过来的犹太夫妻收养了,他需要一个更加成熟和稳定的家庭,而不是秦恬这样始终为红十字会做着半义务类的工作,她的生活只适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而不是一个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小孩的傻姑娘。
于是,一个人生活的她更加纠结了,她不想搭理那些在战后兴奋过度荷尔蒙爆炸性扩散的小伙子,她也不想参加那些和她保守的中国风很不相称的各类party,她也不愿意成天去和那些后勤官还有富商攀谈,晚上没有网络和电视,只有各种战报和裁决的广播,或者是高雅的钢琴,她捧着那些非中文高雅文学简直辗转难眠。
没想到,战争过后,人生是如此惨淡。
可是,至少战争结束了。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四六年过去了,转眼四七年来了。
陆陆续续的,开始有战俘被放回来了,都是从西线的战俘,德国城中的女人一天除了工作养家以外最重要的事,就是每当有送战俘回国的火车到达时,就全部跑到火车站,把男人的照片名字和曾经的番号贴在纸上,沿着站台举着,让人辨认。
秦恬一开始躲躲闪闪的去了几次。
走过的战俘一开始都是有一些特殊技能的人,比如曾经的工程师,钢琴家,画家之类的。
没人见过奥古。
秦恬将失望压在心底,她喊朋友帮忙在站台竖了一块木板,贴上了奥古的资料照片,她没有海因茨的照片,也没有因为是西线而放弃,她写了海因茨的名字在上面,大致描述了一下长相,也贴了一张纸。
第二天再过去,板上已经满了,而旁边,又竖起了一串的板子,差不多也贴满了。
秦恬的工作就是,隔一段日子去看一看,然后把自己被掩盖的寻人启事给贴到最上面。
她一天天的,工作,等待。
等到她分到了房子,等到她的小屋门前的花园开始长出嫩芽,她等来了一九四七年。
她一封封的看完了秦父转发来的奥古几年前的信,然后又一封封的写好回信放在自己的抽屉里,无聊了,她又开始给海因茨写信,给凯泽尔写信,她还保持每周一封的给德国殡葬委员会的信,里面包含了所有当年凯泽尔交给她的一包遗书的主人的名字。
可是她这么久,只等来三个人的死亡确认答复,于是她默默的寄出了那三封遗书。
她终于在清理出的废墟中找到了犹太女孩莉娜当年被关押反抗的地方,她拉来了尚未跟着养父母前往美国的诺诺,指着那幢只剩一片废墟的墙体问:“你知道这儿是哪吗?”
“约翰森叔叔说,这儿曾经是犹太人聚居区。”约翰森就是他养父,是美国支援重建的建筑工程师。
“好吧,你知道这儿曾经有过一场起义吗?”
诺诺抬头看着她。
“这儿曾经有过一场起义。”秦恬作肯定状,“他们被关在这里,做活,挨饿,挨冻,受苦……”
“和我一样吗?”诺诺小小的声音。
“……是的。”秦恬亲亲他的脸,“但是他们想出办法来,偷偷准备食物和枪,他们杀死了看守,在住的地方筑起障碍,和外面的德国人对抗了好几个月,非常顽强。”
“他们胜利了吗?”
“……”秦恬不回答。
诺诺明白了,低下了头。
“你其实没明白,他们的胜利在于,他们抗争了,懂吗?”
诺诺轻轻的点了点头。
秦恬有些纠结,她觉得这种虽败犹荣的感觉跟小孩子讲有些过于深奥,但是找大人讲,她又不知道该找谁。
至少,她完成了莉娜的遗愿吧。
年末,她收到了秦父的信,他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终身大事上,你阿妈很急,给你物色了好几个好小伙,我看着也不错。”
秦恬回:“阿爸,我心里有数,不过强扭的瓜不甜。”
秦父又回:“恩,我也这么觉得。”然后,他随信还附了一封信,信上是奥古的笔记,写着,秦伯父秦伯母亲启(秦恬你别偷看!),用的还是中文!
秦恬打开信,看完后,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把信放进了抽屉,起身继续去工作。
一九四八年,又是一年春暖。
秦恬换了房子,虽然红十字会有把工作人员的房子全部扩建,而且她的小花园也拉拉杂杂的长出了一点花草,可是毕竟是在苏占区,她虽然已经收到了瑞士伯尔尼郊区某房子的房产证明,可是她不确定要等多久,万一奥古他们出不去,一旦柏林墙竖起来,苏占区肯定划进东德,到时候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诺诺的养父作为美国派来的工程师,自然是有门道的,听了秦恬想住到美占区,愣是在离开前给秦恬在一个新建立的小区里弄了一套带花园的小洋房,两层带阁楼的射击,又大又宽敞还温馨,把秦恬给乐的几天合不拢嘴。
战俘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西线的回了大多数,依然没有奥古的音信,而回来的俘虏基本不愿意多谈在战俘营的生活,而他们的亲人更加不愿意陪谈起这些,因为回来的人大多一身士兵,羸弱不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可见受了多大的罪。
秦恬给几家相熟的德国人做了几次简单的登门体检,了解了身体情况并提了点简单的疗养建议,她看着回来的军人的脸,不禁想,她会不会到时候认不出奥古了?
她一直就没想过他会死的可能性。
一九四九年,初春,她打听到了凯泽尔的下落。
确切的说,她再一次给殡葬委员会寄信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加上了凯泽尔的名字,然后,两个月后,她收到了回信。
也就是半年前,德累斯顿一个废墟中挖出了一堆尸体,其中有一具身上挂着兵牌,经确认就是凯泽尔,自杀而死,现在埋在德累斯顿郊区的公墓。
秦恬上次收到奥古那样跟遗书似的信都没什么表现,但是看着那张措辞严谨认真死板的信,她还是大哭了一场。
她大衣中还放着凯泽尔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本本子,记录了她所有的回忆,心路历程,战争推测还有一切的一切,这让她的身份暴露在海因茨面前,这让她在迷茫的时候能找到一点安慰和方向。
可现在,送本子的人都死了。
这个孩子是自杀的,他应该解脱了吧,他是一个真正被战争压迫到精神分裂的人,那样天使和魔鬼的两面,如果到了战后,他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是解脱吧,没错吧。
秦恬再次在火车站确认了寻人启事在最上方,这回她大大方方的挂上了奥古和海因茨的两张,然后前往德累斯顿,在一片绿茵的公墓中找到了凯泽尔的墓,他因为有名字,所以得以单独安葬。
一束花,一小时默哀。
秦恬心情低沉的回了家。
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秦恬在广播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在一大片的褒贬不一的分析中,秦恬给自己开了一杯自酿的米酒,煮了一锅自己发的甜酒酿,独自一人安静的度过了第一个国庆。
她想,总算能等到一个人……的确切消息了。
十一月,她收到了秦九的信。
秦九回到了巴黎,他还给秦恬带回了一个嫂子以及一个小侄儿,他说他身体很好,只不过嫂子已经是第二任了,儿子是第一任生的,已经三岁了。他现在彻底管起了德福楼,康叔干不动了,父母偶尔帮帮手,大部分时间都和其他老人一起唠嗑,父母很想过来看她,但更希望她能回去,当然,最好带个男人回去……
秦恬想起她刚穿越那会,从里到外都孤苦无依,得知这个时代甚至有想死的冲动,秦九的信真正让她明白了什么是救命稻草,甚至能让她不顾波兰危险而冲过去投奔,而这个二货哥哥竟然管自己跑去了中国,让她完全无法有任何怨言。
其实真正带自己融入这个世界的,是这个从未谋面的哥哥吧。
秦恬觉得,无论等不等得到,守株待兔总不好,偶尔也该规划个时间,去看看父母了,现在新中国也已经成立,战俘都陆续归国了,就算以前街坊邻居有什么闲言碎语,也伤害不到她了。
十二月,中旬,下起了雪。
秦恬给院子里的几棵小苹果树包上布条防冻,然后除起了杂草,她穿着好几层衣服,却依然冻得脸通红,一下下哈着白气,无比想念房中的烧着火的壁炉。
社区里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在院子里的树上和房子上挂起了彩灯,显得喜庆无比,唯有独居的宅女秦恬一不过圣诞节二抠门不舍得花钱三不爱热闹,整个院子都黑漆漆的,远看好像是闪亮的门牙中缺了一颗……
她本来收拾好了行李,打算今年回法国和家人一起过节,只不过看时间还早,想先打理下花园,省的回来人没冻死,花园先成废墟了。
正埋头除草,突然听到有吱呀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她的花园门开了,秦恬一个单身小妞,最怕这种玄幻的事情,她猛地起来转身,看到花园门旁有个人影,昏暗的路灯下,高瘦的。
“谁!?”秦恬举起铲子,“你不会敲门吗!?”
“……恬?”沙哑低沉的声音,“是恬吗?”
当啷!
铲子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