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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予安为卜老爷子拉开车门,他看见站在老爷子身后的杨竹,目光异样,就像野猪上树那样诧异又不情愿,仿佛这一老一年轻两位法医谈笑间能让这座城市灰飞烟灭似的。杨竹明亮的眸子掠过梁予安的黑色警服,如水鸟掠过水面,炸开一圈涟漪,她问:“你跟我们坐同一辆车吗?”
“我开车!”梁予安指了指司机座位。
杨竹如避瘟疫般径直坐到后座,与卜老爷子并排,按照通行的规矩,杨竹这个级别没有资格跟肩上扛着一级警督肩章的领导并坐。梁予安本想开口提醒杨竹,卜老爷子瞅他这神情,丢了一句话下来:“我这个老家伙,还能吃了小姑娘不成!”梁予安只好坐上位置,望了一眼身边空空如也的副驾驶,情绪有些复杂。
卜崇华在世的时候,跟梁予安关系不错,看到老爷子,梁予安就忍不住想起小卜。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卜崇华有着跟卜老爷子相似的古怪脾气。岳迩还没来的时候,卜崇华才是公安局天字第一号科学怪人,恨不得把每个案子的细节研究吃透弄透。卜老爷子没少驳回他的检验申请,要节约经费做对案件进展有用的检验。这对父子俩在公安局斗嘴吵架,是那时候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老爷子有时候能占上风,但常常被小卜噎得吹胡子瞪眼。
当然老爷子从不留胡子,小卜去世后,他仿佛一下从四十多的容貌直接变成了花白老叟。
“听说你以前是神经外科医生?”卜老爷子饶有兴趣地问杨竹。
杨竹点点头:“是呀,本科那时候还不分科,我毕业后当住院医轮科,发现自己很喜欢神经外科,就留在神经外科,殷教授经常叫我当助手,帮忙拉勾收尾。那时候,我就在准备考殷教授的研究生,打算当神经外科医生。命运作弄,居然当了法医。”
“这老家伙,哈哈,最后我抢到他徒弟啦!落了个便宜!”卜老爷子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带着感慨的语气道:“快四十年过去,我们都活成老不死了。我也认得你父亲,一个清高的小伙子,做什么事都认真较劲。”
“您认识我父亲?”杨竹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如果不是季重的事情,她还天真认为自己熟悉父亲所有的朋友。
“在南海大学当教授嘛,我教法医系,他教矿物系,也算不上多熟悉。”老爷子把自己干瘦的身体完全靠在座椅上,回忆着过去,虽然他称呼杨海诺为小伙子,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杨海诺比他还小不到一轮。沉思了一会儿,老爷子叹口气,说:“一别多年,再见就是案卷上冰冷的文字和照片。人生呐!”他说罢,直起身子,转过去望着杨竹,问:“听说他不是你亲生父亲,这是真的吗?”
杨竹被问得很促狭,可除了点头她也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来问答这个问题。
“那时候,他一个大男人带着女儿,谁都知道他把这小女儿宠得不行,不知你记不记得,院长让你帮忙捡个塑料袋丢进垃圾桶里,你倒好,丢完垃圾袋走过去踩人家一脚。还把人家英文系的女讲师,气得哭鼻子。我跟我儿子说,你要像她这样,我就把你锁到解剖教室里再也不管你了,我儿子吓得哇哇大哭。”卜老爷子循着回忆的路径,越走越远。
杨竹时而低下头,时而左顾右盼,眼眶里那团温热的液体又不听话地乱窜。由于那时候杨海诺工作极为繁忙,常常顾不上她,她既不懂礼貌又乖戾顽劣,在戴珊珊那些父亲代为照顾她的亲友同事那里,没有少惹事。虽然,大家看在她没有母亲的份上可怜她,都没怎么跟她计较。可那时候,没有母亲的空虚感,一直萦绕占据她的心头。戴珊珊是最接近母亲那个位置的人,父亲出差在外,是她带着杨竹吃饭睡觉,给她检查作业。每当杨竹发脾气或者犯错,也都是戴珊珊板着脸教训她,诚然那时候她恨得要死,可若没有戴珊珊的铁面狠手,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出息。
一想到戴珊珊的死,这些谈话的小愉悦瞬间灰飞烟灭。
自己就站在走廊的边缘,她被蒙着白布推进二号解剖室,一面白布分隔了生死界限。这么久以来,数不胜数的生离死别,本应该麻木不仁才对,可是她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把那些温热的液体烧到沸腾,烫得自己额头如发烧般,青筋恨不得从头皮上冒出来。
“我站在隔离窗前,看着我儿子断气。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受,我连哭都忘了,就像剁了那几个狗娘养的。我都一把老骨头,下个月就要退休的棺材货,还在这里!你才三十,想要伸张正义有的是机会,人活一世,对得起天地良心最要紧。”卜老爷子拍了拍杨竹的后背,安慰道。
“卜局长,你知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杨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情绪,问。
老爷子望着前方亮起的红灯,说:“总有人经不起利益、权力的诱惑,拿人命当儿戏。在我退休之前,能把冥王星这帮亡命之徒扫荡干净就行,幕后的老狐狸,得你们年轻人去收拾了。”
杨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副市长和何珑珑,可是没有直接证据他们干了什么,最多是干预司法。
“到了!”梁予安在一幢独栋别墅前停了下来,这是戴珊珊的九号别墅,因为“9”是她的幸运数字。这也是天麓御园最贵的一栋,门前有一个巨大华丽的花园,院子后面正对着紫台山,别墅顶部有个露天游泳池。别墅占地四亩,东北和西南方向各有一个小湖,一个种着荷花,另一个养着鱼。
此刻,夜幕沉沉,前庭花园的芍药和牡丹已经开放,通向别墅正门的石子路两旁摆满了山茶花,此刻望去,白色山茶花宛如葬礼上的白花。
卜老爷子嗅了一鼻空气中的味道,如此浓烈的血腥味,以至于盖过了院子里白玉兰的香味。
“小杨,咱们约法三章。你跟在我身边,第一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第二我不许你做什么你就不能做,第三工作的时候不许哭。不听话我立刻就把你撵走!”老爷子走在杨竹前面,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她说。
“好!”杨竹已然无暇顾及老爷子的要求,此刻就算要她干什么都可以。
“做好心理准备,里面的情况,很不妙。”老爷子说完,看了一眼标出来的现场通道。
里面就像是佛经中描述的地狱,天花板、沙发、地毯、电视、餐桌上,所有目之可及处全是血迹,一枚玫瑰戒指孤零零地呆在餐桌上,在血色中绽放璀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