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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深深的寒意。四下里皆是一片空寂,隐约听见雨滴敲打着屋檐,叮叮作响。
江小楼一直没有入睡,隐约觉得心头有点烦燥不安,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缘故。她轻轻掀开帘子,只见外头红烛摇曳,宝鼎香浮,小蝶正撑着头瞌睡,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便又轻轻放下帐子,突然遥遥听见远处传来梆子响,她一时愕然,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小蝶,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蝶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狐疑的听了一会才道:“小姐,天还没亮呢!”
江小楼蹙起眉头,盯着外面黯淡的天色并不多说,小蝶便起身上去关好窗户,回头道:“可能是外面下雨小姐才睡得不踏实,再睡一会儿吧。”
江小楼轻轻舒出一口气,正待躺下,谁知外面突然有婢女禀报道:“郡主,谢府有人来报信,说谢老爷去世了。”
江小楼猛地一震,竟是一身冷汗涔涔,只觉咽喉一团棉絮堵着一般,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小蝶脸色微微发白:“小姐——”
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当初太无先生就说过伯父是心脉受损,终究是躲不了的。你去准备一下,我们上门吊唁。”
“是。”
天刚蒙蒙亮,庆王府就准备好了一辆素棚马车,马车一路到了谢府门口。谢家大门已然打开,门口搭起丧事牌楼,牌匾、影壁上全部挂了白,身穿素服的仆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迎客的仆妇见到庆王府的马车似是吃了一惊,连忙迎上来。江小楼不待她说话,便径直往内行去,仆妇只能战战兢兢跟在身后,不敢多言半句。门内同样是一派忙碌场面,大院子里挂起足有三丈高的幡旗,中间是绣着招魂咒的缎面旗帜,扣着荷叶宝盖,中间嵌着绒腰。京城习俗,人去世后只要挂起幡旗,灵魂便会随着飘扬的幡盖归来。一队身着袈裟的和尚在幡旗下鱼贯穿过,笔直进入了灵堂。而院子里已经搭建了一座主棚,四座附棚,棚子里还设有座位,宾客可以直接到这里休息、喝茶、叙话。当引路的仆妇要把江小楼带入主棚的时候,江小楼却摇了摇头,径直向灵堂而去。
大厅门口设了一口报丧鼓,江小楼刚到门口,那鼓点就响了两下,灵堂上的悲泣之声瞬间传了过来。小楼一脚踏入灵堂,只见精致的黄梨木垂花门全部用白布遮盖起来,大厅里一口楠木棺材架在了四张长凳上,灵堂前摆放着各式祭品,谢家人全都是满身素服,在哀乐声中悲泣不已。江小楼瞧见他们,却是目不斜视,手持焚香一束,径直上前向谢康河行礼。
王宝珍擦了一下眼泪,躬身道:“明月郡主,多谢你送来的人参补品,老爷却是用不着了。昨儿夜里他突然一口气上不来,还没到大夫进门,人就这么去了。”
江小楼冷漠地望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那口楠木棺材上。
王宝珍面上含着哀戚之色,口中却继续道:“老爷去时留下遗言,叫二少爷接替他管着谢家,但二少爷毕竟太年轻,我怕他行事多有不周,郡主是老爷最信任的人,今后还请你多多照拂。”
江小楼闻言,已知对方不过是在试探,所以口中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既没说一声反对,也没说一声赞同,似是完全与她没有关系。
环顾四周,谢倚舟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谢月只是一身素服,垂头屏息,唯恐江小楼秋后算账;谢柔和谢香一脸悲戚,满面泪痕,却是只闻哭声不见哀意。唯独一个小小的谢春,几乎哭成一团,眼泪鼻涕都糊了面孔,真是伤心的很了。江小楼越过王宝珍,径直走到谢春面前,柔声道:“伯父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你不必太过悲伤。今后若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去金玉满堂或者庆王府找我。”
谢春抬起脸,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满是困惑。谢康河在世的时候,江小楼从不对自己表现出亲近,怎么今日却突然如此和颜悦色?
诺大的谢家有几人真心为谢康河掉眼泪,他们莫不是在拼命想着如何才能争得更多的家产。江小楼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痕迹。谢康河早已料到会有今天,他派亲信告知江小楼,不要再去谢府看望,避免引起那些小人的别样心思。另外,就是替他照拂谢春。谢康河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却并非一个成功的父亲,他早已把谢家子女的本性看得十分透彻,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连失望都谈不上了。
谢倚舟走上来,俊朗的面容格外客气:“郡主放心,我会代替父亲好好照顾妹妹们。”
江小楼唇畔的笑意更淡了些:“二公子,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做生意的道理你应该比谁都懂,出尔反尔违背道义之事,必将引起群商攻讦。伯父奔波多年,经营起谢氏招牌不易,我劝你——慎重行事。”
谢倚舟愣了一下,最近丝绸铺来了一位富商,出三倍高价购买特级香品纱,然而铺子里所有库存都已经被人订完,再行生产已经来不及了,他再三思索后制造了一场事故,让人以为铺子里的所有香品纱都已经浸了水,他又利用与订货客商之间的长久合作关系,亲自登门道歉,故意赔偿了一笔银子,反手便将货卖给了高价客商,盈利五千两白银。但这事情十分隐秘,江小楼又是如何得知?他一时背后冷汗,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你——”
“二公子不必紧张,我并没有时时刻刻都盯着你,只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这消息既然我能得到,很快其他商户也会知晓,我不希望伯父多年来的心血毁之一旦,希望你小心谨慎。”
江小楼的商铺生意红火,她又和谢连城来往密切,会知道这个消息并不奇怪,谢倚舟细细一想,便不愿多放在心上,只是冷淡地回答道:“一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二则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而富者必用奇胜。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为了谢家着想,这毕竟是我的家务事,郡主不必担忧。”
江小楼望着对方志得意满的面孔,微微摇了摇头。自作孽着不可活,失去了信誉的商家根本无法在商界立足,只可惜谢康河半生心血,眼看就要付诸东流。
恰在此刻,一个年轻男子跌跌撞撞进了门,一头栽倒在地,惹得众人大为震惊。谢春上前一步,失声叫了出来:“三哥!”
江小楼一愣,目光落在这年轻男子的身上,他一身锦衣不知在何处蹭破了,靴子上满是黄土灰尘,头发也是无比蓬乱。谢春冲上去扶了他起来,江小楼才看清了他的长相,这少年一张脸白白净净,身形很有几分瘦弱,眼睛却比秋星还明亮。他刚爬起来,却又扑通一声在灵前跪倒,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可江小楼却分明感受到他心底的那种哀恸。
真正的哀恸,是发不出声音的,甚至可以是没有眼泪的。
江小楼静默地望着他,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能够被谢春叫作三哥的,应当就是谢康河的第三个儿子谢天释。果然,谢倚舟率先呵斥道:“父亲去世你都没办法及时赶回来,实在是忤逆不孝的东西,现在还有脸回来!”
谢天释没有看他,那双眼睛并没有看任何人,像是听不见谢倚舟的呼喝。谢倚舟上前,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怒声道:“你听不见吗?”
谢天释垂着头,像是十分丧气的模样,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无光,谢倚舟扬起拳头便要揍下去,谢春尖叫了一声捂住眼睛,然而谢倚舟却没能打下去,因为他的手腕被人扣住了。
谢天释不过抬起一只手,便阻止了那看似坚韧不催的拳头。
谢倚舟的脸色慢慢发白,面上涌起黄豆大的汗珠,王宝珍尖声道:“三少爷,你怎么能在老爷灵堂上闹事,还不快松手!”
谢倚舟一下子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极为狼狈。谢天释从他的身上笔直跨了过去,燃起一炷香,恭敬地在灵堂前叩了三个响头:“父亲,儿子不孝,来迟了!”
谢天释是谢康河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前被提起的机会极少,谢家所有人都似乎对他的存在可有可无,但今天江小楼见到这一幕,心中却对他陡然升起一丝好感。这少年,真是个有趣的人。
谢天释转过头来,看着谢春道:“大哥呢?”
谢春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却是有些犹豫。
谢倚舟被仆人扶了起来,咧了咧嘴角,阴冷道:“那人不是我谢家血脉,早已经被父亲赶出去了。”
谢天释的浓眉抖了一下,眼睛里有一丝异样的神情闪过。
江小楼一直漠然观望,此刻才开口道:“谢大公子如今已经搬入新宅,待会儿我会把地址告诉你。”
谢天释这才注意到大厅里的这位陌生女子,她也是一身颜色素淡的衣裙,面上不施脂粉,发间也未戴半点饰物,晶莹的眸子和白皙的面孔却格外引人注目,那张纤巧的嘴唇若是轻笑起来,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谢家姐妹或温婉或高贵或天真,可谓各有千秋,但任是万紫千红,也压不过她满身的清艳独特。他看着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你是江小楼。”
阳光照进来,恰巧照进了谢天释的眼睛,他的眼睛带着笑意,就像是满天阴暗里突然照进来的一缕光明,他认真地看着江小楼,开口道:“我知道你,他给我的信里,每一封都提到了你,所以我好像很早就已经认识你了。”
江小楼的脸莫名奇妙有些泛红,她隐约可以猜测出谢天释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他是谢连城的亲弟弟,同为谢夫人所出,感情自然也非同一般。他口中的“他”,除了谢连称以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谢连城为什么每封信都会提到她,答案不言而喻。如果此刻她有镜子,她会发现自己面颊上的红晕不由自主升了起来,但如果这时候有人追问她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怕她也说不出来。
江小楼从乱葬岗爬出来这么久,恐怕第一次隐约察觉到了一个女子隐秘的心情,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她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是淡淡微笑道:“三公子,幸会。”
此时此刻,这年轻男子的穿着和举止都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但他脸上的微笑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的容貌不如谢连城那样俊美,可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很自在。而他眼中的笑容,又是半点阴霾都没有的开朗与正直。这种正直并非是一种对世事无知的单纯,而是一种洞悉世情的快乐。哪怕他今天是来为父亲吊唁,但痛苦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他并未将死亡放在心上,这本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但发生在他的身上仿佛什么古怪都变得理所当然。
江小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时倒是有些奇异。
不光是江小楼在分析谢天释,他也在看着她,因为她是他兄长倾心喜欢的女子。他的大哥,那么优秀那么温和,竟然会拥有这样强烈的爱情,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然而第一眼看到江小楼,谢天释便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大概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喜欢江小楼,因为她有一张特别美丽的面孔,清雅难言的脸,星眸一般晶亮的眸子,叫人如沐春风的文雅谈吐。只要她有意,可以靠这张脸打动任何人的心。然而他却隐隐从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了一丝戾气,那是一种不属于女人的凌厉之气,甚至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冷酷淡漠,隐隐凌驾于所有男人头上的精明与冷静。谢天释隐约觉得,喜欢江小楼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要爱上她只怕需要极大的勇气。世上男人皆爱美色,却都畏惧强势的女人。这年轻美貌的女孩子,隐藏着一颗顽固不屈的心,这是绝大多数男人消受不起的。
可以被无数人喜欢,却很难被任何一个人爱上,这到底是江小楼的幸运还是不幸,谢天释不由暗地里微笑起来,这是大哥的幸运,因为懂得欣赏这份美丽的人不多,所以大哥独占的机会也就更大了。
江小楼和谢天释从灵堂走出来,江小楼停在了走廊上,却突然转头问道:“你若想要谢家家业,我可以帮忙。”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半点遮遮掩掩。看里面那些人为了家产斗得不可开交,江小楼不愿意平白无故便宜了他们。谢倚舟以谢连城非亲生子为理由让他自动离开,达到独占家产的目的,但大家都不会忘记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谢家三少爷。谢天释是嫡出的儿子,只要他有心,家产必定全都属于他,而乌眼鸡一样的谢倚舟只会一败涂地。
“二哥这个人只是依靠微弱的谎言活着,他以为靠欺骗可以找到骄傲的自我,可事实上他什么也得不到。既然他要抱着那些死物,就让他抱着吧,我不在意。”谢天释微笑着道,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眼睛里没有丝毫阴霾的气息。
“你可知道谢家的财富有多少?”江小楼轻轻蹙起眉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前没有那些钱我也活得很好,以后也是一样。”谢天释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谢伯父花费了大半生的心血才能建立起这样庞大的家业,你若是甩手不管,一定会毁在你二哥手上。”江小楼眼眸晶亮,语气决断。
“父亲已经去世了,这家业守着也没有意义,生命如此美好,时间这样宝贵,难道我要把全部的人生消耗在与二哥的争斗中么?”谢天释这样追问道。
江小楼望着他,良久无言,最终不觉莞尔:“谢三少爷,你的确想得很通透。”
这世上有千百样的人,有人为了钱财不惜性命,有人觉得金银就是累赘,有人为了复仇可以豁出一切,有人宽容大度不屑一顾,这只是个人选择而已,江小楼尊重谢天释的意见。她的目光望向大门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哥不会来了。”谢天释突然这样说道,风吹起他的头发,更显得凌乱不堪,可他的神情却无比认真。
江小楼怔住,旋即道:“你怎么知道?”
“人死之后万事皆空,大哥不会做无谓的事,更何况若他出现在这里,二哥说不定又会觉得大哥不肯放弃谢家产业,一旦闹起来,岂非是让父亲死后也不得安生,叫所有宾客都看笑话?”谢天释立刻解释道。
江小楼望着穿梭不停的仆从,轻轻叹了一口气。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各人有各人要受的磨难,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她只是感到无比惋惜,因为谢家的辉煌不出一年就会画上一个句号了。
到了出殡那一天,司仪大喊一声,起灵。于是八个人一齐上前抬着棺木出了灵堂。门前涌动着长长的送葬队伍,见棺材出门便跟在后头,那哭声响彻天地。哭丧也是旧俗了,如果出殡时没有震天动地的哭声相伴,这丧事就会被人诟病,于是谢倚舟特地雇佣了许多职业哭丧人跟着送葬队伍,一路哭得眼泪成河。谢倚舟走在最前面,王宝珍哭丧着脸,眼圈通红。
江小楼看着棺材出了门,她的面上始终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哀乐高奏,纸钱飞扬,送葬队伍一直慢慢前行,可从始至终谢连城都没有出现。江小楼顺着街慢慢地往回走,小蝶和楚汉对视一眼,便也跟在她的身后。
一直走到金玉满堂的门口,江小楼站住了脚步,她突然仰头望去,谢连城果然站在二楼雅室的窗口。他的目光正穿过街道,似乎落在不知名的远处。掌柜瞧见江小楼,忙不迭地迎了出来,江小楼却一挥手止住他的话,快步进了大厅。她走到雅室门口,深吸一口气,这才推开门进去。
“为什么不去送葬?”
谢连城转过头来瞧见江小楼,目中似有淡淡流光闪过:“小楼,如果我去了,只会破坏父亲的葬礼,你明白吗?”
江小楼心头却替他不忿:“是不是亲生血脉,真有那么重要吗?”
谢连城整个人是站在阳光下的,光影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却给他添了几分复杂莫辨的阴影,他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开口道:“这不过是有心攻讦的借口而已,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江小楼微微一笑:“今天阳光很好,咱们去郊外散散心吧。”
江小楼这个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骨子里甚是冷漠,得她关心的不过寥寥数人,自己能得她一时半会的关怀,已经是很难得了,谢连城便转头吩咐怀安,道:“去备车。”
怀安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出门去备了马车。
马车一路穿过繁华的街道,出了城门。沿途出城踏青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文人雅士,携着风流美人,一路高谈阔论。马车越走越远,停在了京郊一座名为绿平的小山丘前。谢连城主动下了马车,静静沿着石头台阶上了山。一路上树木葱郁,景致盎然,他的目光却只是笔直地望着前方,神情也很是苍茫,不知心头在想些什么。江小楼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并无一句多言。她不知道谢连城要走去哪里,但她知道此刻他的心境不好,至少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轻松惬意。
恰在此时,江小楼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立刻见到一枚细长的亮点破空而来,笔直朝着她的咽喉而来,身后的楚汉压根来不及救援,谢连城却一下子将江小楼裹进怀中,瞬间避开了这锋芒。
二十余名黑衣人蜂拥而至,谢连城冷声吩咐:“楚汉,守好了!”他放开江小楼,笔直冲着对方而去。眼前剑光犹如满天星光,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江小楼只见到无数剑光飞舞,而那个寻常淡漠如玉的谢连城,一身青衣已经隐没在了杀手之间。
谢连城的动作极快,一人的长剑还在半空,他的手指已经拧断了对方的咽喉。一人的冷箭已经对准了他的胸膛,下一刻他已经落在对方身后。一人刚刚抽出腰间短剑,忽然间脖子就已断成了两截。江小楼从未见过这样的谢连城,他永远是那么温和,那么淡漠,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引起他的怒气,也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动手。然而对待眼前这些杀手,他几乎是一击毙命、毫不留情。
这是一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根本没有丝毫的防御,不停地攻击。明明自己的身上不断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却压根无视这一切,目中的冷漠弥漫开来,毫无感情。
黑衣人压根不打算留下活口,即便谢连城武功极好,他们依旧是悍不畏死地扑了过来。今天的谢连城并不是往日里那个儒雅的公子,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狠劲,凝神静心,蓄势待发,身上凌厉的杀气一点点从骨子里渗透出来。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夺了一把长剑。江小楼只见到那抖动的剑光,如同一条潇洒的银龙,盘旋出异样的光芒。一个,两个,十个……气焰嚣张的黑衣人都倒了下去,大朵大朵的血花于草地上片片盛放。
谢连城的每一次击杀,仿佛都在预示着他内心此刻充盈的痛苦,仿佛在告诫所有人,谁也无法真的将他击倒。
礼让谢倚舟,唯一的原因只是不想让谢康河伤心,否则区区一个谢倚舟,何谈让他弯腰!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非常苍白,几近透明。他的一双眸子,永远都是那样温柔,从来也没有如今的寒芒。原本以为他天性如此淡漠,可直到今天江小楼才发现,真正的谢连城是陌生的、压抑的,或者——他始终隐藏了真实的自己。
整个石阶上充满了血腥气,原本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死尸。没有人能想象谢连城这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居然有这样的武功,也没有人能够形容他杀人动作的快速与冷酷。最后一个黑衣人露出惊恐之色,死死瞪着谢连城,握刀的手渐渐发抖,随后他飞快地向谢连城扑了过来,刀光已闪电般向他劈下。小蝶惊呼一声,楚汉已经预备上前帮忙,然而片刻之后这黑衣人就仰面倒下,他的胸口多了一个血流不止的血窟窿。
谢连城意识像飘浮在半空中,只觉身上忽冷忽热,混沌不清。全身所有的骨头就如快要散架一般痛苦难耐,所以他不停地杀戮着,任由那些鲜血溅到他的脸上,似乎在经受一场血的洗礼。当所有人都倒下之后,他也转过头,向着江小楼一步步走过来。
原本俊美绝伦的面孔染上了通红的鲜血,整个人如同浴血的修罗,带着一种死亡的可怕气息。小蝶不由自主抓住了江小楼的袖子,心头难掩惊恐。
谢连城走下一级台阶,突然弯下腰,猛烈地呕吐起来。
江小楼看着他,目中涌现出强烈的同情之色。她只想知道,他的身上究竟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当谢连城倒下去的时候,楚汉及时扶住了他,随后发现他整个人已经昏迷过去,不由道:“小姐,现在怎么办?”
江小楼看着一地死尸,扶额叹息道:“派人把尸体全都送去京兆尹衙门。”
“是。”
按照大周律令,在受到匪徒袭击的时候自卫杀人是不犯法的,但一下子碰到这样大规模的刺杀行动,估计京兆尹会头痛好一阵子。江小楼望着谢连城,却又问道:“我一直以为你家公子不会武功。”
楚汉嘿嘿一笑:“我家公子自小文武双全,你不知道,是因为没有问起吧。”
谁会想到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贵公子藏有这么凌厉的杀招,与他的武功比起来,当初震慑江小楼的顾流年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如果是从小练武,那谢连城一定是师承名门,可见有人在暗中花费了无数心思在培养他……
谢连城迷糊之中,仿佛有人把他扶起来,似乎在把脉,灌药。他只是觉得身体很轻,轻得仿佛要飞上云端,然后他慢慢闻到一种栀子花的清丽香气。耳中慢慢传入很多的声音,刚开始很模糊,慢慢变得清晰。那道清新的香气也消失了,原本飘飞的灵魂被迫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之中。
谢连城口中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呻吟,痛苦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公子,你醒啦?”怀安惊喜的声音响起。
谢连城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要从床头坐起来,怀安连忙道:“公子,千万别起身,你受了伤!”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丑时,太无先生来看过,说那些人在剑上淬了毒,若非你体内本身就有……您可得多休息,再不能劳累了。早知道那帮杂碎暗中埋伏,我也跟着上山保护你就好了。”怀安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
谢连城却打断了他:“江小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公子你一直护着她,她能有什么事!”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江小楼一身淡紫色的罗裙,亲自端着药盏走了进来。那清新的栀子花香气,幽幽地传了过来,浸得他心头莫名就软了。
瞧见谢连城醒了,江小楼面上似有一丝惊喜之色:“没事了吗?”
谢连城眸子里似乎有淡淡的阳光,温暖和煦,面上只是缓缓点头:“我没事,不必担心。”
江小楼轻轻舒了一口气,杀人她见得多了,还没有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谢连城就像是在跟人拼命一般,他的武功远胜过那些杀手,原本可以游刃有余,或者他是在抒发心头的怨气……她的声音十分温柔:“你受伤之后,我们便将你送来了太无先生这里养伤”
谢连城环顾四周,果然见到周围的环境十分陌生,便只是微微点头:“多谢你了。”
江小楼只是含着笑意,转头对怀安道:“太无先生刚刚换了一张药方,你去找小蝶,让她取给你。”
怀安一愣,旋即应道:“是。”
待怀安出去,江小楼看着谢连城喝了药,便轻言细语道:“你再躺一会儿吧。”不待谢连城开口,江小楼便收拾了药盏走出去,还不忘将门轻轻掩上。
怀安果然在走廊上等着,江小楼望着他,神色淡漠的道:“谢夫人现在何处,带我去找她。”
原本她想要直接问谢连城,然而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选择迂回的策略去了解真相,但至少现在,她觉得不是向谢连城开口的时机。
怀安十分犹豫:“不是奴才推诿,我家夫人已经正式落发出家,不算这尘世上的人了。”
“我不管她是不是出家,她的儿子如今变成这个模样,我必须要见到她!现在、立刻!”江小楼漆黑的眼底似有一丝明亮的火光,语气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怀安从骨子里有些畏惧这个美人,每次她微笑的时候,都让他觉得有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她的笑容看起来很真诚,但她的眉梢眼角带着阴暗的甜美,优雅绽放的微笑带着层层杀机,莫名勾勒出人心底最深层的可怖。
被她逼的没法,怀安终于说了慈济庵的方向。江小楼立刻带了小蝶,直奔慈济庵。在过去这么多年里,谢连城一直是个平静安稳的人,无数的挫折与艰辛将他历练成一个情绪内敛的人,即便表象十分温柔平和,内心却极少有人能够接近。现在一切变得不可琢磨,江小楼可以感受到,纵然对方心里如惊涛骇浪般翻涌,面上也不肯流露出丝毫的情绪。
慈济庵门外有两亩大小的水池,花光树影轻轻摇曳,东面瓦砾堆成土山,看起来十分荒凉。风从树梢处刮过,几枚叶子随着风打转落下,满园箫瑟的景象,莫名让人心头涌起一片凄凉。一个身穿尼袍的中年女子正站在树下,不知为何她迟迟无法念下经文,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在心底徘徊,似乎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褪下手腕上的佛珠,默念几遍佛经,却是越来越心浮气躁。
直到夜幕降临,才听见一个小尼来禀报道:“师太,外面有人求见。”
“天色已晚,告诉她贫尼不见外客。”
那小尼支支吾吾的:“来客说是明月郡主,有重要的事要见您。”
谢夫人,不,现在应该叫她净空师太。净空微微蹙起眉头,想起江小楼那张温柔美丽的面孔,不由自主就叹了一口气:“让她进来吧。”
江小楼快步迈进了院子,见到一身乌色袍子的谢夫人,神色有些淡漠:“我现在应该叫您夫人,还是叫您师太?”
“你叫我净空吧。”
“好,既然我已经来了,那就直言不讳。净空师傅,你可知道今天大公子受到别人刺杀,性命危在旦夕。”江小楼的眸子乌黑,一瞬不瞬地望定眼前的女人。
净空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满面不敢置信,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攥着江小楼的手急切道:“现在他怎么样?”
刚才还如此淡漠的净空,现在满眼都是紧张和不安,明明那样关心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躲到尼姑庵里来?江小楼微微敛目,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师太,我不知道谢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现在他的身份已经带来了极大威胁,若是您愿意把这一切说出来,也许就能找到刺杀他的凶手。”
刚开始江小楼以为那批刺客是冲着自己而来,可后来她才发现那些人全都是直奔谢连城而去的。不惜动用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来取他性命,如此一来,谢连城的身份就很值得怀疑了。
净空听到这句话,隐约猜测到谢连城应该无碍,脸色慢慢恢复寻常神情:“说不定只是一伙歹徒,他不过是个寻常的生意人,又有谁要杀他?”
江小楼看得清晰无比,在短短的一瞬间,净空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异样地神情,她也并不揭穿,只是淡淡道:“若是你不肯告诉我,这样的事情只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到时候谁也救不了谢公子。我言尽于此,告辞。”
她说完这句话,良久都不见对方有反应,江小楼面上浮现出一丝浅笑,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然而就在她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净空突然出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说!”
江小楼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净空师太。
净空咬了咬牙:“这一切其实跟你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你不能不管他!”
江小楼微微一愣随即讶异道:“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净空深吸一口气,眼底隐隐有了寒意:“连城一直是个安静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从来没有犯过半点的错。不管他生意做的多大,始终都老老实实做一个生意人,绝不插足政事,也不会与朝中权贵发生任何冲突,这是他当初对我的承诺。可是如今他却为你破了这个例,因为露了形迹,被人不知不觉盯上,他才会遭到别人的记恨和追杀。你不能推卸责任,你有义务陪在他的身边!”
江小楼看着对方,夜色如霜,她的眸子里也染上一层雾蒙蒙的清霜:“师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净空惨淡一笑:“从前我阻止你和连城来往,你以为真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吗?不,你是一个坚强美丽的姑娘,你和连城其实十分匹配。我之所以阻止,是因为你会给连城带来危险和麻烦。我知道,你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子,你不会甘心只做一个商人女,你拼了命地一步步往上爬。可是连城他……”
江小楼被她说的越发迷糊,转瞬却有一道亮光闪进了她的脑海,劈开了那混沌的思绪:“你是说谢连城的身份非常特殊——”
净空慢慢点头:“他不应该插足政务,更不应该与那些权贵为敌。最近他调查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会遭遇不测。如果不是你,他还会藏的好好的,不被任何人发现,不是吗?”
江小楼望着净空,良久无语,最终她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很抱歉。”
净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眶微微红了,旋即跪倒在地,向东方叩首道:“佛祖,请你保佑我的儿子,愿他一生平安无忧。”她说着,便又向着东方叩了数个头,一行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淌下。
“那个秘密,请慈悲的佛祖让它永远不见天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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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秦:今天写尼姑庵的时候,本来想写金玉堂,后来想想这样显得我记恨小编,为了显示大度的胸怀,我决定放过你……
编辑:我的胸怀有C,我才是最宽阔的,你……靠边站!
小秦: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