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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走到医院的楼梯间,世界变得冷清到不能再冷清,她才终于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嗯,我在。”
“你怎么回事,跑哪儿去了?”
“我在医院里,刚才信号不好,现在没事了,你说吧!”
贺维庭眉头蹙得更深,“你声音怎么了,哭了?”
乔叶仰头吸了吸鼻子,“没有,我有点过敏性鼻炎,外面到处都在放鞭炮,硝的味道很刺激,打了一连串喷嚏。”
“你毛病还真不少。”贺维庭抬头看天,“时间不早了,开车过来接我。”
“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回嘉苑。”
乔叶还想再问,他已经把电话挂了。
零点还不到,年三十其实还没有真正过去,他说可能要在维园待三天才回的,没想到这么快。
司机休息,乔叶没有开贺维庭平时那辆慕尚,而是一辆香槟色的宝马7。
城市的道路从没有哪天会像除夕夜这样空旷,白天下过雨的湿气还留在路面,映着这样炫目的颜色,却无人赞叹欣赏。
乔叶开得很快,原来开快车真有这样的快感,足以宣泄掉刚才堵在胸口的那团郁气。
贺维庭站在维园门口,隔着车窗仔细看她,“你刚才真的在医院?从城北到城南才用了二十分钟,你怎么开的车?”
她勉力挤出笑,“难得路上没有车,我大概超速了。”
她下车绕过车头为他拉开车门,贺维庭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上车才淡淡道:“开车,这回记得开慢一点。”
两人一路无话,乔叶开车开得中规中矩,贺维庭的余光一直在她身上。直到回到嘉苑,她又来为他开门,他才终于抬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么殷勤,让他不由自主地怀疑她是在掩饰内疚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
乔叶固执地朝他伸手,“今天下雨阴冷,你的腿应该又疼了,可是你又没拄手杖,所以我猜你会有点不方便,没有别的意思。”
贺维庭深深看她,过了半晌才拉住她的手臂借力站起来,顺势握住她的手,这才发觉她指尖冰凉,手心却全是冷汗。
她把他送到门口,转身去把车子停入车库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问他为什么提早回来,甚至感觉不到假期被剥夺的不甘和不快。
乔叶感激贺维庭把她的住处单独安排在一边,让她在需要安静的时候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不会轻易被人看透狼狈。
她倒进床铺,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像决堤的水,再也忍不住地肆意流淌。她真的是快连路都走不稳了,刚才在贺维庭面前腿都发软,从医院出来就是这样,每走一步都像是赤脚走在刀刃上。乔凤颜说的那些明示暗示的话更像刀尖一样往她心头戳,每字每句都让她疼得流血。
她的手紧紧抓住床单,前不久贺维庭还在这里昏睡,气息似乎都还在,她贪婪地想要抓住,想要靠近,忍不住大哭,几乎喘不上气。
本来可以快快乐乐的两个人,本来已经康复起来的他,是她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现在想来竟然是一片空白,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为了不爱自己的人,重伤了世上最深爱她的人。
哭得累了,伤心依旧,眼泪却流不出来了,她才起身去洗脸梳头。冷水打在脸上,刺骨的疼,尤其是眼尾那条伤疤,就像重新被割开了一次,提醒着她,那些她曾以为过去了的,其实都还没有过去。
房门被敲得砰砰砰响,这个时间的嘉苑,门外只可能是贺维庭。
她重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走到门口,轻声问:“有什么事?”
“你在里面干嘛?开门!”
“很晚了,我不想守岁,所以打算睡觉了。”
门外安静了片刻,贺维庭像是被这句话给气着了,半晌才道:“我饿了。”
乔叶终于打开门,她站在阴影里,看得清亮处的他,他却看不到她的异样。
“我饿了,去给我做点吃的。”他颐指气使,摆出大少爷的架子,知道只有这样她才无法拒绝。
嘉苑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秋姐和吉叔临走的时候,她答应过会好好照料贺维庭的起居生活,包括在他肚饿的时候给他做饭。
乔叶问:“你在维园不是吃过了吗?”
贺维庭抬手看表,“你也不看现在几点了,吃夜宵不行么?”
乔叶有些无奈,只好走进主屋的厨房帮他做吃的。他视力不好了,也许更怕黑,整个屋子里都亮着灯,灯火通明。她烧水准备煮面,贺维庭走进来,不屑地看着那锅冒白气的水,“你做吃的是不是只会煮面条,大年三十晚上你就让我吃这个?”
乔叶握着面条的袋子站在那里,有点无所适从。贺维庭摇头,转身往地下室去,见她愣在那儿,不满道:“你还站着干嘛,还不来帮忙?”
地下室以前有个颇大的酒窖,腾空之后做了改造,但恒温的环境还在,储藏的食物和器具比厨房还要丰富。
贺维庭找出一套袖珍的烤炉,只比一般人家家里盛汤的碗大不了多少,古色古香。烧烤炭、固态酒精什么的都是现成的,新的点火器还没拆过,烧烤夹也是崭新铮亮的。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筐,拨开面上的泥土青苔,竟然全是整只的松茸。
“现在要吃这个?”
贺维庭把东西一股脑全塞她怀里,“拿到客厅去,松茸放水和清酒泡上,我马上就来。”
松茸全是新鲜饱满的,他怕她不会料理,其他东西都准备好之后才进厨房,从水里捞起来,一支支轻轻揉掉表层的泥土。
“看见没有,要这样洗,不能搓掉表面那层膜,泥太多洗不掉就用小刀削掉一些……哎,给我套个围裙。”
他是叫她来做饭,没想到最后自己却下了厨房。他穿围裙的样子有点陌生,就算是以前感情最好的时候她也没见过几回,所以这会儿看得近乎有些痴迷。
尤其是他的手,干净修长,从浑浊的泥水里捞起松茸,洗得认真而专注。水很冷,他的指尖很快就泛红,她已经掌握要领,赶紧伸手帮他一起洗。
两个人的手在水底不经意地触碰,都没有抬眼,也没有说话,气息却痴缠起来。
他耐着性子指挥她把松茸都切成薄薄的片,又淘了米,放进电饭锅里,加几片松茸一起蒸煮,剩下的满满一盘端到客厅去。
“先吃烤的,等饭闷熟了再吃饭。”
乔叶这才发现大理石茶几上不仅有袖珍的炭炉,还有片好的雪花和牛,加上这盘松茸,贺维庭要求的夜宵一点也不简单。
他摘了围裙扔给她,拉她坐在铺了长绒毯的地板上,教她用固态酒精引燃炭炉里的炭火,放上铁架,这才用烧烤夹夹起两三片松茸放上去。等炭火的热力烘得它们微微翘起,再翻面烤,直到两面都有些微黄,香气扑鼻而来,才放到乔叶面前的盘子里,让她沾上古法酱油,“尝尝味道。”
他假装看不见她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看不见她的失魂落魄,看不见她极力掩饰的疲惫灵魂,把自己觉得最美味的东西推到她面前;给她一点忙碌、一点寄托,希望她至少在这一刻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暂时放在已经过去的那一年里。
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她要还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新的一年大概也不会快乐。
“好吃吗?”他只看得到她的发顶和长睫,竟莫名有些忐忑。他从不吝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怕的是她根本就不想要。
乔叶点头,她没有胃口,但爱的人亲手料理的食物,怎么可能不好吃?
他竟然就有了几分笑意,又兴致盎然地去烤剩下的松茸,然后是和牛,滋啦滋啦的声响,伴着浓香溢满整个屋子。
他开了电视,关掉声音,只有热闹的画面和眼前的美食。他跟她就像其他许许多多普通的人家和情侣那样,窝在一起吃吃喝喝,看没什么新意的春晚,再听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终于有了一点过年的样子。
他用青色的浅杯倒梅子清酒给她,佐松茸和牛的厚味正好,有梅子的清香甘甜,一点也不会觉得难以下咽。
乔叶浅尝了一口就仰头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贺维庭又给她倒了一杯,她才有些孩子气地想起来管束他,“你不可以喝。”
贺维庭晃了晃杯子,“知道,我喝的是茶。”
她原来这么不胜酒力,喝两杯就脸颊飞上红霞,也不再当锯嘴的葫芦,话多起来,胳膊撑在茶几上,歪着脑袋问他:“你怎么藏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在维园没吃饱吗?”
“姑姑跟孟叔生活这么多年,迁就他的口味,厨子做的都是淮扬菜,我吃不惯,所以吃的少。老人家休息也早,我一个人守岁没什么意思,所以想回来。”
“回来也是一个人啊!”想了想,她又傻傻地笑了笑,“噢对,还有我。不过我算什么人哪,那么坏……”
后半句话嘟囔,贺维庭没有听清楚,他只顾看她的笑,她笑的时候颊边有浅浅梨涡,仿佛所有悲伤痛苦都可以隐匿其中。
把她赶走以后他总觉得一点也不了解她,看不透她,可只要她笑起来,他又会觉得她就是当年鼓励他做复健、腻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并没有变过。
他不敢再多看,手握着夹子翻烤那些牛肉和松茸,烤了很多,都堆在盘子里,两个人都没怎么吃。
电视里的主持人们夸张地开始倒计时,新年的钟声终于要敲响了。乔叶给自己的杯子满上酒,又把贺维庭的茶杯塞进他手里,声音里有些亢奋,“我们干一杯吧,新的一年要到了呢!”
小小的杯子握在手里,温润的青瓷,液面摇摇晃晃,倒影出两个落寞的人和两颗摇摇欲坠的心。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不喜欢过年,一点也不喜欢。因为我没有爸爸,连等他回来的盼头都没有,别的小朋友都是跟父母一起到爷爷奶奶家团圆过年,我们家里还是只有三个人,跟平时一样。更糟的是过年饭店食堂都关门了,我妈妈又不太会做饭,吃的还不如平时,我跟念眉只好轮流煮汤圆和饺子,通常要吃到过完正月十五,连带着过元宵的热情都没有了,看到汤圆饺子就难受。”
“难怪你不会做饭,原来你妈就不会。”
乔叶笑了笑,“后来再长大一些,念眉向食堂的大师傅偷师学会了做菜,情况才有了好转。但我已经开始到中学住校了,假期出去打工,一年没多少时间在家里。”
贺维庭默默地听,她过去的人生他没有参与,又是一段陌生的旅程。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学医,因为每次我问爸爸去哪儿了,我妈都说他死了,病死的。我就想我长大了要做医生,再遇到爸爸那样的病人,一定要治好他们。可是长大了才知道,她是骗我的,我爸爸不仅没有死,还有妻有子,有事业和财富,过的比我们幸福。”
“所以你恨叶家的人?”
乔叶摇头,“我不恨,对我来说他们不过是陌生人罢了,我都不认识他们。恨的人是妈妈,她恨自己不能进叶家的门,恨叶朝晖的妈妈拖住她的男人不肯离婚,直到死都还霸占着叶太太的名分。我们都大了,儿女不松口,叶炳不可能让我妈进门。”
“那你为什么替叶家卖命……为什么背叛我?”
他的眼睛里淬了火,背部的线条绷得笔直,就这样灼灼地看着她。
他等这个答案等了三年多,几乎以为要等上一辈子了,现在她就坐在他面前,他要听她亲口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