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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外,黎明时分,细雨迷蒙。
被远方隐隐的吵闹声惊醒,听着阵阵鼓声传来,王嫱茫然,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长安的钟鼓声呐,许久未闻,恍若度过了几生几世的漫长。
额头微痛,嗓子也痛得厉害,王嫱不由得皱了皱眉。但看四周陌生的熟悉感,好久才回过神来。
房间不大,一个小丫头正在桌案前撑着点头打瞌睡。细看来,竟是她的丫鬟连翘早年的模样。
连翘是个爽利活泼的,和大多数的丫头不同。她身材高挑,样貌俊秀,个性爱出挑,倒好似那地方志里描述的冬日里的金橘树,难得的一株,这样的人好得不由得旁人拈酸,酸甜酸甜的。有一张能把王母娘娘唤下天来的巧嘴儿,倒也不负了“连翘”迎春之意,招喜。
王嫱年少时最喜与她玩耍,或出门逛街、或去听教习讲课,没有不叫上她的。只是没想到,她四个陪嫁丫头中第一个成为姨娘的,也是她的这个儿时最信任的玩伴。
然,自她难产而死,已是许久了。
直打量她许久,才把视线收回,王嫱怔怔地看向天花板,低矮的房屋,素朴的摆设实则金贵,全不似她惯常住的地方。
这是,母亲的梅庄,她出嫁前来过的地方?
耳边还仿佛回荡着刺耳的刀剑相击声,鼻下却嗅到幽幽梅花的冷淡香。心中暗暗惊奇。
她不是自尽了么,怎得回忆起这些来?
浓重的铁锈味,遍地的血迹,能把魂魄淹没的恐慌尖叫……她明明记得自己因为找不到退路,绝望地上吊而死。
缓缓把手举到眼前,打量着自己这双许久未见的,还没有经历过种种祸事磨难的细腻柔荑,掌心条纹清淡舒朗,好似她无忧无虑的未嫁时光。
五感的真实,让她不由得怀疑。
“连翘……”王嫱轻轻唤着,却被自己张嘴后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捂着嗓子,咳了几声。
连翘睡眠浅,听着唤,立刻醒了过来。赶忙到火盆旁捂着的水壶中倒了杯温水,递到王嫱面前,顺带把她扶了起来。
王嫱接过水杯,手还有些颤抖,不小心撒了几滴。连翘只得把水杯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喂着她喝了几口水。
“现在可是在梅庄?”几口水润嗓,当下感觉好了许多。
连翘仔细瞧了瞧自家小姑,放下心来,笑道:“自然,小姑发烧,夫人不敢轻易挪动,只好请了大夫来庄上问诊。小姑嫁衣还没绣完,可是急着想回去了?”
王嫱淡淡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自感精力不济,便对连翘说:“你先下去好生休息下吧,这两天也累着你们了。”
“小姑这是说什么呢,没有照顾好小姑……”
王嫱闭上眼,摆手打断她的话,示意她出去。
连翘愣了愣,有些不解。停了的言语,倒也没有续上些,只把王嫱服侍妥当后便悄悄下去了。
而王嫱这边,自连翘成了姨娘后,王嫱每次见她,都会感到深深的气愤和抑郁。那是她第一次尝到背叛的滋味,当真不好受。连翘怀孕,她却一无所出,心里自是有几分记恨,可到底也没有短缺过连翘什么,没想到最后难产而死,倒好像自己折磨过她什么似的,被孙绍祖好生嘲讽。
那时眼皮浅,爱上孙绍祖英俊的皮囊,只恨死了连翘。连翘最后拜托求她照顾的儿子,也只是随便找了一个奶娘,便再也不曾搭理了。后来听着被奶娘养得不成器。其实现在想来,都还是自己的幼稚,为了那么个男人,较什么劲呢。
心下起伏良久,前世回忆犹如潮水,一涌而上。
当年,她也是居住在这梅庄,母亲想着这是她出嫁前最后的几月,女子出嫁后的日子享不了多少清闲与自在,便任着她玩闹,只教人仔细点。于是,她闲来无事,跑到后山准备捉几只兔子,不曾想碰到人厮杀,吓得躲在山洞不敢出来。只等傍晚家人来寻,才被发现,当晚便烧了起来。
本来几天的短暂休息,只好拖了半个多月,才返城。
接着,就是噩梦的开始……
先有年少无知,公主府上的被孙绍祖的表妹陷害藏有五石散。五石散是神医张仲景治疗伤寒的方子,魏晋南北朝时流行于士大夫之间以示洒脱逍遥之风度的药物,却被今人看作是忌讳,品性不端的毒品。她辩驳无力,一时之间,传遍长安,名声极差。
后婚事被草草进行,在婆家好一段时间里抬不起头来。总算谋得到了掌家之权,却发现孙府已是外强中干。虽时下互赠姬妾为风尚,但见着孙绍祖不停地纳进姬妾,她一时不忿吵了起来,从此他再不踏进房门一步。几年之后,父亲因为任命为辅政大臣,被长大的小皇帝所排斥,最后竟落下通敌大罪,被灭族,满门抄斩!
王嫱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不断从眼角处渗出。
父亲是强弩之末,孙家为了保全利益,或者,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而牺牲了自己的亲家,无非是政治上的一种抉择,史书上亦载有许多这样的事情。但落到自己身上,就难以接受。礼义廉耻,忠恕仁爱,这些在政治上,到底只是一种利用的工具罢了。
其实,最后知道了一切的她,到底也分不清父亲是否算是奸佞小人,还是为国为民的忠臣。努力维护各藩镇的关系,为百姓求和平无战事,虽在这已呈颓靡之象的末朝中无异于螳臂当车,但这是父亲一生都在追求的,只是往往执念太深,容易魔障。随着各种事态的步步紧逼,父亲已然是非分不清了……直到最后,明明有机会逃脱的,却对她说,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
是父亲的愧疚么?他就觉得自己就应该被斩首,只是因为作为一末代朝堂的权臣?觉得全家就应该被抄斩,作为自己的维护这最后短短太平的代价?
父亲是个胆小鬼!
不敢面对越来越糟的局面!不敢面对与他离心的君主!甚至都不敢面对她的质询!
王嫱想着想着,已是泪流满面。负恩于先皇,负恩于历史与百姓,父亲总是在愧疚着,任这愧疚心成为整个家族的悲剧。那些乱世之象又何尝是他的错?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
雨声飘渺,蒙蒙细雨中夹着雪花飘落,寒意正浓,回荡着隐隐约约的鼓声和远远的长安城内的嘈杂人声、犬吠声,像上天在弹一曲挽歌。
一切真相到最后,多得是一句,不得已。
不过,既然一世重来,纵使千般不得已,她也要辟出第一千零一条长安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