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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凤姐这里听闻平儿说有客来访,又说是位姥姥,凤姐暗暗一算日子,就知道这是刘姥姥到了。回想当日恩遇,凤姐顿时心血上涌,脸颊嫣红犹似三月桃花,跟着眼圈也红了。凤姐这里慌忙胡乱吃了几口,就让把饭菜撤了,吩咐请刘姥姥进来。
一时刘姥姥进来,凤姐这里起身,热情招呼刘姥姥落座:“姥姥稀客,请坐。”一见那熟识的脸庞,凤姐虽面上笑着,差点没落下泪来,忙低头拨火,假意打个哈欠,借机擦泪,遮掩过去。凤姐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甜着,仔细听着当年自己没仔细理会的话儿,一边依旧吩咐周瑞家里去回过王夫人。
今日的一番招待比之先前却是大不相同,凤姐一边命人给板儿上了各色各样糕饼点心,一边又命平儿给刘嬷嬷上了上等香片。
刘姥姥哪里见过凤姐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呢,尽管她在村里也是个鼎鼎有名的能说会道,村里诸如李家婆媳不和,请她评理,张家妯娌失和请她说和,她言语风趣幽默有见识,善于深入浅出,喜爱将身说法,总会劝的人家婆媳和睦妯娌友爱。这会子见了凤姐这般人品相貌,又对自己这个穷婆子这般礼遇敬重,是又惊又喜又惶恐,心中七上八下,顿时慌了手脚,把平时那股子机灵劲儿小见识都丢到爪哇国去了,言语之间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生硬无趣得紧了。
却说刘姥姥这里正哆哆嗦嗦,絮絮叨叨说着,外面丫头一连声喜滋滋往内房通报:“东府蓉哥儿来了。”
你道丫头为何这般放诞,贾蓉一个男丁就直统统往婶子房里让,皆因凤姐一贯喜爱贾蓉两口子生得聪明长得伶俐,对他们二人比对别人就格外优渥些,连带这里的丫头也对他们两个也格外亲厚些,贾蓉到凤姐这里,向来就从不避讳,直闯内房。
今日贾蓉进来也是一般,凤姐尚未说声请,丫头们想着不过是个乡下姥姥,哪里有蓉哥儿尊贵呢,照例就放他进屋了,凤姐知道这怪不得丫头们,也就没说什么。
贾蓉这里熟门熟路,嬉皮笑脸给凤姐请安问好,说他老子让他过来问凤姐借玻璃屏风,以便明日请客之时装装门面。
刘姥姥一见有这样光鲜漂亮的男客,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又不知道如何称呼,不免自惭形秽,只觉得自己土头土脑,立时坐立难安起来。
凤姐一笑道:“姥姥安心坐着,这也是我侄儿。”凤姐这话的意思很直白,板儿是她侄儿,蓉儿也是她侄儿。只可惜刘姥姥太紧张,没品出这话的意思。
凤姐见刘姥姥有蓉儿在场十分不安,她本也不愿意与贾蓉多费口舌,依旧笑骂他几句:“碰坏一点,当心我揭了你的皮去,再让你老子打你几十个嘴巴子。”很快就打发他去了。
凤姐回头微微笑看刘姥姥祖孙两个,见那板儿呼哧呼哧咽的太快有些噎住了,一边让丫头喂茶水,一面伸手摸了摸板儿头上的朝天小辫,笑道:“不急,这糕饼果子多得是,你只管慢慢吃,且没人跟你抢呢。”
那刘姥姥自贾蓉进门,先是局促,后来便看得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只在心里念佛祖感叹,这城里果然是天子脚下,风水宝地,不但女儿家长的粉嫩娇媚,就连男人也长得这般水灵标致,那嘴巴惊叹之下张成老大一个窟窿,粗气喘的呼呼作响。
周瑞家里见她失礼,一旁急得杀鸡抹猴使眼色,就是平儿也怕刘姥姥失礼,惹恼凤姐,自己担干系,因这姥姥是平儿一时心软做主放进屋里。谁知凤姐这里却瞧着丝毫不觉嫌弃,只觉得可乐,不由抿嘴一笑。她二人也才放下心去。
那刘姥姥被凤姐那里一笑,这才回魂,嘿嘿自嘲着坐下:“老婆子乡下之人少见识,从没见着这般神仙一般人物,倒让姑奶奶见笑了。”
凤姐笑道:“谁敢笑话姥姥老神仙呢,我头一个不依他,姥姥且坐下说话。”
刘姥姥这才落座,吭吭唧唧接着前一番所说,把什么板儿爹妈没饭吃了,不得已投奔的话儿说完了。
凤姐这里点头笑言:“姥姥还饿着吧,先用饭,吃了饭再说吧。”
平儿依言传了一席上等客饭,又命小丫头好生伺候着姥姥,照应着板儿。
却说刘姥姥说话之时,凤姐却时时看那板儿一眼,想起自己当日是把巧姐许了他了,心里暗笑,想自己当日可是受了他口称岳母三叩首的大礼,这可就是我的女婿了。那凤姐起了这心,回头再看板儿,也不嫌弃他鼻涕拉忽花猫脸了,忙着吩咐让人与他好好擦洗了一番,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这边周瑞家里也回来了,悄声学了王夫人之话,什么两家原不是一家,因两家老祖一处做官连了宗,递话让凤姐裁度着接待,只说让不可简慢了,自己却嫌麻烦躲清闲,去到梨香院里去陪她嫡亲妹妹闲磕牙去了。
凤姐耐心听罢,灿然笑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曹公原话)
再说刘姥姥这边用餐,又是一番感叹,她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见过这样的美食,爷孙两个大肆咀嚼一番,恨不得咬了舌头。只吃得肚儿圆圆,饱嗝连天,方才放下碗筷,摸着肚皮,咂着嘴唇:“你几时修造福分哟,今天装了这些好东西进去呢。”
听得平儿并小丫头都乐坏了,她自己见了旁人笑她,不以为意,也跟着呵呵直乐。
待刘姥姥砸着嘴唇回来正房,凤姐原本不欲废话,直接给银子,只因周瑞家里一旁站着,只得微笑说出一番弯弯绕绕的话来,什么论理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照应才是,什么太太原是有名的善人,只是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啦。又说如今贾府外表看着不错,其实已经难符其实了等等等等,总之把那官面上话儿绕来绕去说了一遍。
刘姥姥听了这话,嘴巴再一次张得老大老大的,心情十分沮丧,以为凤姐这话定是分文不舍的推脱之词,看来自己要空跑这一趟了。
她这里正在失望,谁料凤姐话锋一转,说刘姥姥第一次张口,怎么也不能让她空跑,说着就叫声平儿,让把丫头做衣服的银子找了出来交给刘姥姥。
刘姥姥一惊一喜之间,已经浑身颤抖,感激的话儿也说不周全了,竟然抖抖索索说了句文不对题的话儿:“我就说呢,姑奶奶您,您您您,您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穷人家腰还粗呢!”
听刘姥姥说这话,凤姐会心一笑,却惹得周瑞家里只翻白眼瞪那刘姥姥。
凤姐一面微笑一面说着话,原本想要多给些,莫说几百,就是几千两,凤姐也不觉得多,也抵不过刘姥姥那一番雪中送炭之情,可是舌头打了几个转,没把那几百几千的话说出来,一为周瑞一旁虎视眈眈,二为刘姥姥初次上门,凤姐怕太过热情吓着她,思想转了转,略一迟疑,只是把早先的二十两银子改成五十两,饶是这样,周瑞家里与平儿两个还是吃惊不小。
凤姐只假装没瞧见她们,开口留那刘姥姥住一夜再去,不料刘姥姥一蹴而就,得了这些好处,喜得她归心似箭,好去她女婿乡邻们面前显摆显摆,哪里还坐得住,便执意起身要告辞,手里连连作揖:“姑奶奶一番好情谊,老婆子本不该违拗,只是这年下时节,我们家里穷事多,姑奶奶也贵人事忙,这就不再叨扰了,等明年我们地里收成好了,再来给姑奶奶请安。”
凤姐见她执意要去,想是她第一次见面有些拘谨,强留下她反而不自在,又怕耽搁她赶路,遂忙忙的又吩咐平儿把自己不大穿的大褂子小袄子,贾琏不穿的上好衣衫子棉袍子收拾了两大包袱,又让丰儿把屋里的果子点心,一样收拾了一盒让刘姥姥带上。
刘姥姥这里见了这些锦缎罗衫,喜得哭天抹泪的,只念菩萨:“阿弥陀佛,姑奶奶别是九天仙女托生的吧,这般怜贫惜弱,菩萨心肠,姑奶奶好人啦,老婆子这一去,定要天天替姑奶奶烧香拜佛,祈求观音娘娘,保佑姑奶奶-子孙满堂,百子千孙呢。”
说得满屋子丫头婆子都笑了。
凤姐更加欢喜,拉着刘姥姥笑逐颜开:“托姥姥吉言,若果然灵验,我一定封个大大的红包去谢谢你个老神仙哟。”
平儿心里也很欢喜,忙进去把自己一吊铜钱一件半旧的棉袍子拿出来笑道:“这是我的一件旧棉袄子,您拿回去下地穿吧,这一吊铜钱算我谢您吉言,请您打酒吃去。”刘姥姥喜得只作揖:“姑娘说哪里话哟,这好的料子袍子,出客我也不舍得,哪里会穿他下地糟蹋去,罪过,罪过!”
一屋子人又被她逗乐了。
平儿笑着凑趣:“求您回去多烧几株香,若果真灵验,不光我们奶奶谢您,就是我也还有重礼答谢您。”
刘姥姥这里又是好一番客套,真是说不完的感谢,表不完的衷情。
却说凤姐知道刘姥姥仔细,给了钱也不会坐车,吩咐旺儿替她们雇好了车马,凤姐原想亲自送出去,又怕落在别人眼里各色了,便让平儿代自己送出府门。平儿领命去送刘姥姥,一直看着她们祖孙上车去走远了方回。
周瑞家里也告辞凤姐,送走刘姥姥,自去寻找王夫人回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