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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冲闻言, 眉宇中流露出深深的不满。
“她的事不是你能问的,从这间屋子出去,便当没有见过她这个人。”
说罢,赵冲起身拂袖出去。
出了书房, 他径直走往后殿。
他平常很少来后殿, 后殿是韩方活动的地方, 正当中摆着巨大的香炉, 旁边是一个厚厚的蒲团, 正当中的墙上供奉着太上玄元皇帝李耳的画像。
这里不像皇宫的后殿, 倒像是道馆,正是韩方日常起居的地方。
望见赵冲过来, 守在这边的道童忙迎上前:“陛下, 师父去尚膳监了。”
“她在哪里?”赵冲问。
道童愣了一下, 方才明白赵冲问的是谁。
“她在那间屋子。”
赵冲径直闯进那屋子。
这是后殿最小的一间屋子,不过因着在边角上, 推开窗户,便能看见后花园里的花草。此刻,云湘便趴在窗户上朝外头看的。
园子里种的并不是寻常花草, 而是韩方精心种植的草药。
趴在这窗户边看这些草药, 是云湘住在这里最大的乐趣了。
听到门被猛烈推开的声音, 云湘回过头, 看见赵冲昂然站在那里。
他身形伟岸,眉目冷峻,如鬼神一般令人害怕。
云湘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低头不敢出声。
赵冲目光沉凝地盯着她,反手关上了门。
云湘不明白他的用意。不过想想,她进宫这么多年了,赵冲若是想对她做什么,只怕不用等到今日,如此想着,方才稍稍心安。
“你叫什么?”赵冲问。
云湘小声回道:“云湘。”
“今年多大了?”
云湘知道他步步走近,把脸埋得更低:“二十二。”
八年了,距离她家破人亡的日子,已经八年了。
赵冲的眸光在瞬间亮了起来。
二十二?不,她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的模样。
少女的美是很独特的,十四五岁的豆蔻年纪,肌肤自带着一层耀目的光芒,就像清晨弥漫在空着的薄雾,又像雨后荷叶上盛放的露珠。
韩方自称懂长生之术,赵冲是半信半疑的,甚至是疑大于信。
只是韩方博学多才,在其他方面帮他甚多,他便一直由着韩方追寻长生之道。
眼前的少女似乎应证着韩方的话,岁月,不能带走她的青春。
赵冲伸手碰触到云湘的脸颊,云湘本能地想躲开,却被他扯住胳膊,反而拉得更近。
他粗粝的手掌在她的脸颊上来回。
太嫩了,就像刚刚点出来的豆腐一般,稍一用力就会碎。
云湘闭上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你认识赵凛?”赵冲索性用一只手抱住了她的纤腰。
赵凛。
在云湘八年的软禁时光里,她无数次想过这个名字。
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那天他刚出现的时候,她便向他求助,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她记得,那天她洗净脸上的污泥之时,赵凛曾出现过惊艳的目光。她若是说想跟着他,他应当会应允吧。
在他那样的人身边,哪怕不是做妻子,而是为妾为婢,都好过如今的处境千百倍。
眼泪不自觉地从她眼角滚落。
赵冲自然看见了,他皱起眉,冷冷道:“你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
云湘不这么认为,可是在赵冲跟前,她害怕得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赵冲看着她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模样,颇为满意。
他是天生的狩猎者,而她天生的猎物。
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想要的想法。
他的后宫有许多女人,都是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送进来的。
有的是当初打天下时为了寻求联盟娶回来的女人,更多的是别人为了讨好他送进来。那些女人,有的碰过,有的没碰过,环肥燕瘦,他竟没有一个感兴趣。
然而今日,他突然对云湘起了要的念头。
他是帝王,自然说要就要。
捏着云湘的下巴,似有将她吞噬之意。
“陛下。”门外响起了韩方的声音。
赵冲手上的动作一滞,眉眼愈发冷峻,但他终究松了手。
待他离开,云湘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一旁。
韩方跟赵冲在外头说了许久的话,也是在那一天,云湘第一次听到了“长生”、“炉鼎”这些从前完全没有想过的词。
原来她是被韩方挑中的“药”。
知道这件事后,云湘不觉得难过。
毕竟做药人并不比囚犯更惨。
她是药,所以她是安全的,赵冲往后不会碰她。
云湘踏实了。
自从家破人亡,她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可她没有去死的勇气,如今既活着,过一日算一日。
赵冲此后时常召她去书房,要她添茶倒水,伺候笔墨,不过,也仅此而已。
云湘渐渐明白,赵冲的确对她有意,可对赵冲而言,什么都抵不过长生。
他喜欢作为女人的她,却更需要作为长生仙药的她。
宫中日子如水,很快便过了十年。
大昱的都城终于建好,赵冲带着后宫嫔妃离开襄州,前往京城。
离开襄州的那一天,云湘又见到了赵凛。
也是在那一刻,她终于察觉到了岁月的流逝。
她跟韩方和赵冲朝夕相对,不能轻易察觉他们的变化,可是赵凛……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如今的他蓄了胡子,如玉的面庞有了轻微的波澜,没了当年的少年意气,却多了不少威严和锐气。
云湘驻足的时候,他也看见她了,眼神中除了意外,还有惊讶。
距离他们初次见面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但云湘的相貌看起来像是只过了十八个月。
赵凛似乎想朝这边走过来,可云湘身边的道士推着云湘,催促她上了马车。
云湘的马车是赵冲的亲卫护送,没有人能靠近。但云湘还是很欢喜,在她漫长孤苦的生活之中,能见上赵凛一眼,已经是极大的满足。
她坐在马车中,回味着方才见他的情景。
赵凛的身边似乎站着两个小少年,是他的儿子吗?见他过得这样好,云湘想想也觉得快活。
一路迁往新建好的都城,云湘的日子却没有什么改变。
赵冲、韩方和她一起居住在乾清宫。
乾清宫比从前在襄州的皇宫宽敞许多,云湘的小屋自然而然变成的大屋。
后殿之中,韩方烧起了三座香炉,日夜不停在炼丹。
那些丹药一半是云湘吃的,另一半是赵冲吃的。最开始吃的时候,云湘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赵冲更不必说,时常流鼻血腹泻,即便如此,乾清宫里的炉火从来没有灭过。
韩方和赵冲都长出了白发,云湘感慨着岁月的冷酷和无情。
即使是最暴戾的帝王,也逃不过岁月的变迁。
她察觉了赵冲的衰老,赵冲自然也察觉到她的不老。
赵冲老了,他身边的其他人也都老了,只有她,容颜永驻,青春依旧。
她是他长生的希望。
云湘眼睁睁看着赵冲的面容变得扭曲,脾气更加暴戾。赵冲和韩方不时发生争执,最严重的一次,赵冲甚至拿剑刺伤了韩方。
他们的争执不会刻意避开云湘,所以云湘知道越来越多的秘密。
比如,皇宫底下有韩方设计的密道,比如,炼丹耗费的珍贵药材实在太多,连年打仗空虚的国库已经无法支撑,再比如,赵冲的伤病愈发严重,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云湘能感觉到韩方在拖延,可是她不明白,既然自己不会老,那么韩方一定是懂长生之术的,可是有一天,她听到韩方站在丹炉前自言自语:没有真正的长生不老。
如果没有真正的长生,那她是什么?是妖精,还是怪物?
乾清宫中岁月绵长,恍惚间又过了一个十年,每年的除夕,宫里会放焰火,云湘看不见,却能趴在窗户这里听着声音。
在嘈杂了焰火声音中,云湘听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密密麻麻的脚步,像是有许多人闯进了乾清宫。
云湘没有出去查看,依旧趴在窗户边,直到有人推开了她的门。
她回过头,看见一袭黑色铠甲的赵凛站在那里,手中的剑还滴着血。
“你怎么来了?”云湘轻快地问道。
她问得自然,像是与故人重逢一般。
赵凛老了,他的须发显出了斑白,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云湘能依旧能认出当年那个银袍将军的样子。
“我来救你。”赵凛说。
云湘在赵冲身边的每一天都很绝望,可在绝望之中她会妄想离开赵冲。
有人冲破了这绝望。
是赵凛,赵凛又一次救了她。
云湘扑到了赵凛怀里。
她无数次想象过,如果时光倒流到初见赵凛的那一天,她一定要抢在其他人说出想嫁赵凛的那一刻冲到赵凛的跟前。
时隔二十多年之后,她终于弥补了当初了遗憾。
赵凛有些意外,又觉得是理所应当,这个情景似乎也曾经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他扔下了手中滴血的长剑,抱住了云湘。
云湘仰起脸,任他的胡子扎着她细腻的脸颊。
“在这里,等我。”赵凛哑着嗓子道。
云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知道,他剑上的血还没干,乾清宫里定然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她松开了紧紧缠着赵凛的手,朝他点了点头,
她的眼眸如星子般闪耀,令赵凛心神恍惚。
他重新拾起长剑,替她关上了门。
云湘静静坐着屋子里,这是她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没有人关她,是她要在这里等待赵凛。
皇宫整晚都闹哄哄的,云湘一夜未睡,直到天上的夜色渐渐散去,终于听到了叩门的声音。
她轻快地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赵凛。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手上也没有提剑。
“事情都处理好了吗?”云湘问。
“嗯。”赵凛点了下头。
没处理好,当然没处理好,宫中大乱,他有无数的事情要处理,但不知为何,他快刀斩乱麻的把事情交给了别人,自己来到了这间小屋。
云湘伸手,拉着他进了小屋,她从榻下拿出一叠纸,献宝似的捧到赵凛跟前。
“这是韩方给皇宫设计的密道,我偷偷画了下来,给你了。”
赵凛惊愕地看着那些图纸,抬头对上了她璀璨的眸光。
“你叫什么名字?”赵凛问。
云湘愣了一下,却觉得好笑。
她牵挂了他那么久,他却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云湘,云朵的云,湘江的湘。”她认认真真地搭着,生怕他弄错她的名字。
赵凛眼神复杂的看着她:“你,真的是你吗?”
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为什么她还是当初那般青涩模样?
“是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韩方总是给我吃一些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他到底给我吃了什么。”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天知道,她平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的,可见到赵凛,她突然之间有了说不完的话。
“除了他们俩,还有知道你是这样吗?”
云湘摇头,不明白赵凛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平常只能见到他们两个。”
她没有宫女太监伺候,每日的吃食都是韩方亲自做的,她只能呆在这间小屋里,哪儿也不能去,谁也见不着。
“那你真的长生不老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云湘急了起来,“赵凛,你觉得我是怪物吗?”
赵凛着实意外。
明明他们只匆匆见过三次,她喊着他的名字,他无比的亲切和受用。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的名字了,即便是他的妻子,也只是恭敬地唤他王爷。
他就那样深深看着云湘,云湘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
赵冲也这样看过她,她明白这种目光的意思,她忽然鼓足了勇气,踮起脚去追逐他的薄唇。
然而两人的唇只是轻微擦了一下,云湘便被赵凛推开。
云湘愣愣看向他。
赵凛往后退了几步。
“赵凛,你讨厌我吗?”云湘问。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还带着一点空灵,像是天外来客一般。
赵凛苦笑,他怎么可能讨厌她?
他只是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在自制,如果刚才他真的吻上了她,那他现在已经疯了。
“那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赵凛问,“你只是见过我几次,连话都没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云湘反问。
“我今日是为了杀韩方,清君侧,并不只为了救你。”
云湘的心,因为他的话滞涩了几分。
赵凛的话太令她伤心,她不想再继续问下去,“韩方死了吗?”
“死了,我已经命人把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他作恶多端,千刀万剐亦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韩方作恶多端?
云湘恨韩方,不过她并不知道韩方的所作所为,以她平日所见,韩方除了跟赵冲讨论兵法,便是醉心炼丹。
赵凛愤愤道:“这两年来,京城中频频有幼童失踪,大理寺、刑部怎么查都毫无线索,京城百姓都说是闹了吃孩子的妖怪,我暗中追查了一年,终于发现这些幼童失踪跟宫里有牵连。”
“是韩方做的?”云湘惊讶道,“可我没在乾清宫见过孩子。”
赵凛没有言语。
这事可以说是韩方做的,归根结底还是赵冲做的。
云湘见他不语,又问出心底的另一个疑问:“那赵冲呢?”
“陛下驾崩了。”
赵凛可以容忍赵冲耗尽国库修仙炼丹,也可以容忍赵冲穷兵黩武四方征战,可他不能容忍他们荼毒无辜稚童。
除夕夜,他闯进皇宫兵谏赵冲,要杀韩方,清君侧。
只是他没想到,赵冲在盛怒之下,突然口吐黑血倒地。
即便赵冲为了追求长生泯灭人性,他还是没想过要赵冲的性命。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赵凛问。
“我……我本来……”云湘只是望着他,渐渐地却有了泪。
等待赵凛回来的这一夜,她想了许多打算。
她想跟赵凛说,她想跟着他,想做他的女人。
可是她没想到,赵凛推开了她。
“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赵凛,我想跟着你,可是……”云湘说不下去了。
赵凛的手在颤抖。
他想拥她入怀,可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这样做。
“云湘,我老了,你却还是这般豆蔻模样,你我并不般配,跟着我,你会受委屈。”
“我不会受委屈的,只要让我跟着你就好。”她哭着哀求道。
赵凛几乎要一口答应了,然而看着她如雪的肌肤、饱满的脸颊,他的心再一次凉了下来。
“云湘,你是个好姑娘,将来一定能等到你要找的那个人。”
“我去哪里等?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赵凛你别赶我走好不好?”云湘哭得越发厉害了。
赵凛的心有些发酸。
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姑娘其实并不是多么喜欢他吧?她只是害怕,只是无助,只是孤苦无依。
他明明只见过她三次,却好像已经刻骨铭心的爱上了她。
如果老天爷让时光倒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天,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韩方,带她去天涯海角。
如今他走过了快三十年的岁月,有妻有子,她却停留在她的十五岁。
若他要了她,他的妻子不会快活,儿子、女儿不会快活,云湘守着他这个老头子,未必能快活多久。
从前念书时,读到过“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句子,少年不识愁滋味,当时只觉矫情,而今赵凛突然明白了诗中的涵义。
他跟云湘差着三十年的时间,是他无能为力跨过的鸿沟。
“赵凛,你说话呀。”云湘催促道。
赵凛回过神,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少女,忽然做出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个决断。
“云湘,别害怕,我不会赶你走,从今往后,皇宫就是你的家,我会一直保护你,不会叫任何人欺负你。”
即便是我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湘湘(吸着鼻子):赵凛没有失言,兑现了他的承诺。
66(霸气拥吻媳妇):而你等到了对的人。
全书完,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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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本古言《我怀了太子的孩子》,五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