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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先生说,我的父母是在重庆相识的,就在程晓满入院期间。
程晓满是位特殊病人,身上携带着重要信息。他也是父亲的朋友。因为这些原因,于公于私,那段时间,父亲常去医院探望他。我母亲当时是照顾程晓满的护士。她也是名军人。说起来,那还是段英雄救美的故事。母亲能够在那次可怕的连环感染中幸免,据说多亏父亲。他还碰巧让她避过了那场火灾。
就这样,两人相爱了。
那个年代,婚姻是复杂的事,但婚礼却非常简单。他俩买来些糖果,分给几位战友和同事,就算成了亲。
“婚后,他俩非常恩爱,又一起参加了赴龙桥河的考察队。”讲起我父母的爱情故事,黎先生感慨良多,“本来,你母亲并非一定要去。”
“都是为了爱情。”我说,“那我现在这位母亲,算怎么回事?”
“她是你父亲所在单位的后勤工作人员。”
“这个,”我想了想,问道,“生育我,也是她的工作?”
“不,当然不是。她仰慕你父亲。”
“我父亲利用了她?”
“不,不不。对此,她是知情的。”黎先生古怪地笑了笑,接着说,“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你亲娘。”
“行,隐情就不必讲了。呃,我那位母亲没能眼见我出生吧?”
“没有。她坚持了很久,直到你出生前不久才去世。”说到这里,黎先生眼里似乎充满了回忆,“她是个伟大的女性。”
“她会不会,根本就没被感染呢?”
“不,虽然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她的确受了感染。”
“不会搞错?”
“嗯,这很容易界定。其实,回来的人,都要经过一个观察期,以便确定是否被感染。你父亲成功渡过了观察期,而你母亲却没能。因为,有时候,观察人员会发现她的身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尽管隔离措施非常严密,但那个跟她外形一模一样的人影却屡屡出现。不过,这事她自己并不知道。”
“那时候,我父亲一定很痛苦。”
“是啊,年轻人。他为此付出了很多。”
“非常感谢,黎先生。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你应该叫我声叔叔。”黎先生微笑着说。
“噢,谢谢黎叔叔。”
“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唯一人选了?”
“知道了。只是还有点不明白,父亲后来为何会改变主意,又反对我去做本就该我去做的事。既然当初创造我就是为了那个目的。”
“不,不能这么说。孩子,你父母是因为相爱才决定要你,而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改变主意,不让你长大后走这条路,也是因为爱你。到最后,你父亲的观点是发生了些改变。他认为还不该去主动寻求与互人接触,他认为我们还没有明白生命的意义。他认为,我们还没做好准备。”
“在这个问题上,您跟我父亲有分歧?”
“你父亲研究的是文化,我研究的是科学。”
“所以他放弃了,而先生还在坚持。”
“噢,不,孩子。你不能这样评价你的父亲。他比你想象的要勇敢,要坚强得多。他对自己的事业非常执着,而且勇于奉献。”
“他一定还做了些什么,对吧?”
“唉,孩子。我本不想说这件事。他不让你从事这项工作,是因为他深知其后果难料,是因为他爱你。我和他都知道,那时候时机还并不成熟,可他仍义无反顾,毅然选择追求真理,勇敢地踏上了那条路。”
“踏上了那条路?”我隐约感觉有些不妙。
“对,他做了本想让你长大后去做的事。”
“您是说,我父亲也被感染了?”
“不,他再也没回来。”
“没回来?”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还参加了他的葬礼。我记得,在陵园大礼堂,有一副漆黑的棺材。”
“那口棺材是空的。”黎先生说,“他并未躺在里面。”
*
快到黄昏时,我和黎先生结束了交谈。我感觉思想焕然一新,并坚定了探求互人之谜的决心。机会不容错过,黎先生说。
现在正是好时机,而好时机通常都很短暂。
怕我不明白,先生还专门做了讲解,说是根据史料记载,傩鬼祭祀一直延续某个周期规律,几十年才会出现一次。他们认为,只有在那个窗口期,才能通过层层限制,顺利抵达那条龙形地下河。互人是否真实存在,是否仍生活在地下某个尚未被探知的区域,只有到了那里,答案才能揭晓。
我跟黎先生说,我一定会履行承诺,完成使命。就像他所说的,我并非只是比一般人体格强壮,不容易生病,最重要的是,我的身体可能已适应了那种可怕的病毒,就像从前那些能通过祭祀的人。
黎先生还说,如果按照传统完成傩鬼祭祀,也能把人送进去,但那样做即便成功,也毫无意义。我问他怎么讲,他说:“你父亲早就发现,那些通过祭祀成功过关的人,全都再也不愿留在世上,哪怕他们已获得无尽的生命。尽管在许多流传下来的文字资料中,的确有过关于那些人的记载,但他们最后都走了。我们还没找到形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我又问他,那些人去了何处,他说人人都向往更美好的地方。
但愿那真是个美好的地方。
黎先生让我稍作休息,接下来就要让我进行适应性训练。我问他需要训练多长时间,他说,那将视我对训练科目的反应而定。因为谁也无法预料在那个过程中会发生什么情况。毕竟那个训练科目还从来没人试过。
晚餐后,老谢走到一旁吧台,端了两杯酒。
“来,餐后酒。”他递给我一杯,“他们说,你可以喝点。”
“不会是壮行酒吧?”我故意问。
“不,餐后酒。”他耸了耸又宽又厚的肩膀说。
“沈新呢?怎么没见她人。”
“忙着呢。晚些时候,她大概会跟你碰头。”
此时,离预定的首次模拟训练,还有两个钟头。我看了看餐厅墙壁上的电子计时器,再次确认了时间。他们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用管,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通知我。他们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尽量放松。
但我可轻松不起来。
小餐厅里看不见一盏灯,但光线恰到好处,很适合饮酒。喝了两口,老谢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今天跟大老板谈得如何?”
“哪个大老板?”
“你不知道黎先生是亿森的大老板?”
“噢,你说黎先生。谈得不错,挺融洽。他不像个老板。”
“他像什么?”
“学者,理想主义者。”
“那岂不是挺对你胃口。”
“为什么对我胃口?”
“因为你就喜欢理想主义者。像什么老鬼,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你们圈子里的环保主义斗士,你就很喜欢。”
“鱼头孙。”
“对,你就喜欢这些人。”
“黎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你刚还说他是理想主义者。”
“他是理想主义战士,不仅有理想,敢于
追求,而且会去战斗。我们是平凡的理想主义者,喜欢高谈阔论,但不会真正去做什么。”
“惭愧了?”
“不,真正的理想主义战士其实很危险。对别人,对自己,都是。所以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我没那勇气。我很胆怯。”
“哈哈哈,你还会胆怯。我以为你啥都不怕呢。”
“我怕。”
“他跟你谈了什么?”
“没什么,全是你知道的。你都告诉过我,只是没他说的详细。”我随口应付道,“还谈了许多我父母亲的事。这些没必要跟你讲。”
我想,也没必要告诉他自己是个“转基因”生物。
老谢笑了笑,忽然问道:“他有没有跟你提到那条大河?”
“提过,他说正在找那条河。他可能想让我也帮着去找。”
“你答应了吗?”
“答应了。为什么不答应呢。来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和沈新要帮忙。既然不过是想找一条地下河,我倒是合适人选。你说呢?”
“可我听说,那条河的大致位置已经找到了。”老谢朝我偏过脑袋,压低声音说,“不过,那并不是条普通的河。那其实是绵延千里,开在地壳上的一道裂缝。那裂缝深不可测,据说一直没探到底。”
“是条裂缝?”我摇了摇头,“那得多深一条裂缝。地壳其实没多厚,肯定能探到底。如果裂缝太深,下面全是岩浆,没法住人。”
“可能也没那么深。”
“如果有互人,他们可能住在水底。”
“是根据那些岩画推断的吧?”
“还有文字记录。他们可能是两栖生物。”
“但我可听说,已经探了很深,还是一无所获呢。”
“我还想到个问题。你说裂缝是开在地壳上,而且很深。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地质板块是移动的,裂缝无法永远维持稳定。”
“也许要穿过地壳,穿过那道裂缝呢。”
“更深处?地心压力是地表的300万倍,温度超过4000摄氏度,几乎和太阳表面一样。生物怎么可能在地下深处生存?”
“正因为如此,我认为才有可能。想想看,有光和热,有空气和水,其实地下什么都有,也许环境根本不是我们想象那么恶劣。既然什么都不缺,地下完全有可能存在另一套跟地面条件相似的生态系统。”
“你说的,也不是没点道理。”我开始顺着他说的往下想。
“搞研究,首先要敢想。”他理直气壮的说。
“噢,也对。”我想了想说,“老谢,你总让我刮目相看。”
“信不信,古人可能早就知道地壳上有道裂口,并将其视作通往‘天堂’的大门。我在很多古本上,都找到了表达这种意思的文字。”
“你也在研究这个?”
“我其实一直对此很感兴趣。我怀疑,早期的‘天堂’并非挂在头顶,而更像传说中的‘地狱’。只是到后来,这个认识被调了包,才留给我们今天这样的印象。真的,其它文明对此好像也有类似的描述。”
“你真做过研究?”
“算不上研究,只是感兴趣。”
“看不出来呀,老谢。”
“随便说说的。来,再喝点。”老谢笑眯眯的,又给我倒酒。
“喝就喝。我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呢。”
“别这么说,你不会有事。”
“但愿吧。要不,咱们回来接着喝。”
“行,那今天就到这里。”
“再会,老谢。”我起身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