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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湖,就是以前的新台水库,是个水质清澈的人工湖。
虽是人工湖,但若非豪哥的工程队最近对这个地方已稍加改造,沿湖四岸本是一派自然风光。湖的一侧靠山,坡度平缓,茵茵绿草从山顶倾泻而下,直达湖面。坡地上没有树,全是草。湖的另一侧是一片松林,还有些岩石形成的,看上去很有美感的石林。环绕湖岸,新近铺设了一条红色砾石步道。
在距水坝不远的一道湾子里,临岸建了几栋两三层的大木楼。木楼四周种了不少一看就不是本地所有的阔叶树。那些树高低错落,层次分明,相得益彰地掩映着几栋木楼,竟有些异域风情。
我们的车停在一栋木楼前。这是一栋很大的建筑,有开满鲜花的前庭,有仪式感极强的入户车道。木楼共三层,外墙刷着清漆,透露出原木本色,有漂亮的坡屋顶,有几乎从不会冒烟的烟囱,有精致的百叶窗,有清爽而不失风情的前庭护栏,还有已经开始爬墙的双色藤蔓。
看得出来,这很符合豪哥的口味。
虽然知道这类木楼算是半成品,在厂里生产好之后,运到目的地只需要组装搭建,但我还是对豪哥的高效感到叹服。这栋有十来间客房的木楼,已被用作基地临时接待所,也是豪哥的工程指挥部。
豪哥就站在木楼的迎宾门廊下,眼神焦虑。他身边站在那位头发花白,面相威严的干部。我们到那里时,他俩一直在小声交谈。
沈新建议我暂时别与朋友单独接触,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而我也深知自己目前身份状态十分尴尬,就答应他不与康小强会面。她是临时决定,要跟豪哥进行一次简短的面谈,话题可能与阿邦那帮人有关。
我和老谢都没下车。冯骁和小孟下了车,站在车子旁边,相当于是在进行某种程度的警戒。沈新跟那两人进去了二十分钟,出来后我们就离开了。
但没开出多远,沈新又把车停在一处临湖不远的道上,下了车。她让我和老谢都下车,跟她去个地方。
我和老谢跟着沈新,沿着湖岸往前走了一阵,然后拐个弯,进了松林,又朝着山谷方向走。十几分钟之后,到了悬崖边。
“来这里干嘛?”我不解的问。
“你先看看,认不认得那地方。”沈新冲下面微微颔首。
下面是一条半闭合山谷,四周高崖绝壁,中间形式鞍槽。谷地狭长,在几段山体包围下连绵开去,有不少适宜耕种的平地,有一片片树林。我眼尖,果然在绿树掩映中发现有几栋民居。下面是个小村子。
“有印象吗?”沈新问我。
“昨晚我梦见经过的地方?”
“真的只是梦见吗?”沈新提醒我再认真看看。
“那地方......”在我脑子里,遥远的记忆渐渐苏醒。
我记得小时候那件事。虽然记忆模糊,不过,倒还记得。
正冥思着,从空中自远而近传来一阵巨大的,旋翼快速转动,震荡空气发出的声音。好像有架直升机降落在了附近。我看了看沈新,她对此毫不在意。她再次问我,是否还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去过崖下那个村子。
“我去过那地方。”我说。
“那好,看来咱们可以节省点时间了。”她抬腕看了看,“虽然那个记忆对你来说并不愉快,但你必须知道自己是谁,这样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杜先生,就像昨夜在你梦里发生的事。如果你认为那只是个梦。昨夜若没有你出现,我可能已经死了,不会再有机会跟你说这些话。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每耽误一天,也许就会面临
不可预知的局面。”
“昨晚那三个人真的......”我看见沈新朝我微微颔首,就没问了。
“说吧,下一步去哪里。”我咬了咬牙说。
“跟我去见个人。见一个你父亲不希望你见的人。”
“我父亲?”
“对,时至今日,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我父亲,为什么不希望我见那个人?”
“因为见了那个人,就意味着将解开你身世之秘。”
“那还犹豫什么。”
这女人点了点头,面上露出轻松的神色。一旁的老谢则显得很严肃,眼神中表露出少见的深沉。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宽厚的肩膀。
回到湖边,平坦开阔的草地上,停着一架直升机。
从外形看,这架黑灰色直升机很像美军的“黑鹰”,修长的机身,两边的起落架支棱在草地上。这飞机是来接我们的。
沈新站在旋翼仍在缓缓转动的直升机跟前,勾着头,跟侧耳倾听的小武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抓住把手,爬到飞机上去了。
我和老谢跟着也上了飞机。
直升机的旋翼转动起来,倾斜着飞离地面。机上能坐的只有包着海绵的折叠凳,还必须系上安全带,坐着一点也不舒服。我见老谢一坐下就闭目养神,于是身子往后靠了靠,也把眼闭上。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今天看见那座村子,让我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事。
儿时那次意外事故之后,我在医院整整躺了半年。半年后,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小伙伴出事的消息,但我当时对此毫不吃惊。我只是感到内疚。我没敢跟任何人讲,还在病床上,就已经知道他溺水而亡,就像亲眼所见一样。
我无法形容那种体验,简直如同噩梦一般。
在医院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处于沉睡状态,意识并不清醒。因为身体上没有别的毛病,外伤也早已痊愈,医生说,只要醒过来,就万事大吉。可我就是迟迟未能醒来。那段时间,我几乎就是个植物人。
虽然人没醒,但脑子却没闲着。那些日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复梦忆事故经历。但记忆并不可靠,每次都由现实开始,到荒诞结局。到后来,唯一可以确信的,只有坠落。一次又一次坠落。松软的覆土有桌子那么厚,里面还有结实的帆布。我费尽力气,从呛鼻的垃圾里爬出来,浑身刺痛,在黑暗中摸爬,寻找出路。最后,我总是能循着微弱光线找到一口井边,看见井底一圈圈幻光,犹如旋转的风车。幻光抛洒出雨点般的水滴。那些水滴也闪闪发光,而且违背自然规律,由下往上飘落。可怕的是,那些水滴一旦靠近,就会相互吸聚,渐渐笼罩在我周围,形成水囊,将我困住。一开始,我总会轻易被那些奇怪的水珠捕获。渐渐的,我才有了些反抗意识。随着梦境重复,我学会一次次更为成熟地应对那种滑稽情况,就像更小的时候,总做骑着鸟儿从悬崖边振翅飞翔的梦一样。我意识到,大脑在自发对噩梦里的情节进行加工,使其不像噩梦,像是美梦。于是终于有一次,我抓住那些漂浮的,气泡般的水滴中最大的一颗,拼命吮吸,打破了它们像编织外套一样的进程。然后,我好像便拥有了驾驭它们的能力。我浑身沾满水泡,但再也不担心被裹住,反而能利用它们的浮力,穿过幽深的洞穴,朝着井底那片幻化光明的中心飞去。
自那以后,就像拥有翅膀的鸟儿,我不再畏惧坠落的梦。我以为,噩梦从此结束。那天,我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我的手指开始有了知觉,开始能够轻微活动,然后是脚趾。尽管还
不能睁眼,但我已能感受到身边的人,能听见护士的声音,听见她们说话。不仅如此,我还能“走出去”。我感觉自己能以另一种方式起身,像蜉蝣一样四处飘荡,想到哪里,就能去到哪里。而且只要离开躺在床上的身体,就能看见一切。我只是不能出声。我一次次尝试这种新本领,梦境越来越短,用在全新体验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已经不满足于困囿于医院。我尽力往高处,往远处飞。我想念我的小伙伴,于是回到了村庄。但他们全家都已经搬离了那地方。除了一些衣着怪异的人,村子里再没看见一个熟悉的村民。但我在那里看见了以前总跟父亲在一起的人。他们在村头的大屋里清理石头。那间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建筑残骸碎片。我离开村子,到附近转悠,终于在靠近江边一个小村里,找到了那位小伙伴。那天,我看他跟着几个孩子,沿着出村的道路,到了江边。
那是个比以往更可怕的梦。我看着他瞪得大大的,惊恐无神的眼睛,却牵不住他的手。那一刻,我看着他沉入水底。
我希望可以改变那个结局。
我一次次返回那次事故的开始,一次次坠落。但我发现情况已经改变。我不再害怕坠落,但坠落却变成了无休止的轮回。我不想再回幽深黑暗的洞穴。记忆中,那里已亮起了灯,一队队人穿戴着密不透风的外套,背着金属气罐,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杆”,在洞子里穿行。从那些“烟杆”头上,有时会喷射出熊熊火焰。最猛烈的喷射,火焰距离长达十几米,宛如一条火龙。后来,那些喷火龙的人没见了,但另一些同样穿戴整齐的人,举着手电,用只能从玻璃后面露出的两只眼睛,在洞子里四处搜索。接着,便有人开始清理壅塞的山洞。
有一天,我终于从病床上醒来。但从此之后,每到夜深,一次又一次向无底深渊坠落,成为我无法消除的噩梦。
*
直升机一直飞得很平稳,但恼人的是巨大的旋翼声。
我犯了会儿迷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重温了陪伴多年的噩梦。是的,曾经不敢相信,不明就里,也是我想要将其遗忘的过去,终于渐渐清晰。闭上眼,我好像又能看见那双透露出惊恐与绝望的大眼睛。都快三十年了,可那眼神......我知道这很荒唐,因为那段记忆的真实性根本经不起推敲。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那段记忆是如何存入脑子里的。
飞机颠簸了一下,我听见一阵呦嚯嚯的尖叫。睁开眼,只见直升机正在上下起伏,犹如波涛中的小船。我体会到一阵阵强烈的失重感,既感觉难受,又十分刺激。老谢双手紧紧抓住安全皮带,正侧身望着外面,脸色苍白。
刚才的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我探过身,隔着玻璃朝外望去。地面起起伏伏,如同绿色的海洋。原来直升机正擦着树梢飞掠。
“为何飞这么低?”我不解的问。
“附近有居民区,我们不想被注意。”沈新转头对我说。
“居民区?”我再次探头朝外看,“下面是大山,茫茫森林。”
“森林中也有居民区。”沈新对我说,“没看出这是什么地方?”
“森林中的居民区,不会是苏马荡吧?”
沈新笑了笑说:“对,又回来了。”
“你让我见的人,在这里?”
“对,就在这里。那位想见你的老先生,跟你父亲是故交,也是亿森公司的创始人。云岭一号自然也是他的产业。”
“哟,大老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