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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麻布面的棉鞋炸了边角,露出丝丝隐隐的干旧棉花,合欢被声音叫停,却不过是片刻踟蹰,便碾了下脚尖,拉了卫珩就跑。她虽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放眼瞧去就不是普通官富人家。诸如这么多精壮男子聚拢一处,约莫不是土匪强盗就是行军打仗过路的兵将,且都不是好将惹的。
尚贤楼厅门槛沿儿高,撂脚的时候卫珩被绊了脚背,直摔了个狗啃泥又翻了一滚儿,磕破了脑袋。合欢拉了他再要跑时,后头已有人擒了上来,似一手拎一小鸡仔,骂道:“日娘的,爷叫你们站住,耳朵里莫不是塞了狗|屎?”
合欢和卫珩被骂了也不敢言声儿,她和卫珩两只小小的站在众人前,兀缩着脑袋低眉,眼睛盯着酒桌一角的缠枝柳花暗纹,在心里也随着骂道:日娘的,这番死挺了。得罪这群人,好不好的剐了你都是常事,还跟你讲什么孔孟仁德不成?
卫珩吓得不出声,合欢只好揪着半单不棉的衣袖子,怯声道:“不知各位爷在此,唐突了,且放过咱们一遭,日后得见,定为报答。”
其中一人笑,“没想到你一小叫花子,说话还文邹邹的。”说罢盯瞧了合欢数眼,“瞧这眉眼肤色,倒不似泼皮小子……”说着上手要来摸将一番,手刚碰上了合欢胳膊,被那上座男子沉声喝停了下来。
男子讪讪缩回去手,“爷叫你们回来服侍,那就在这里伺候着吧,横竖少不了你们的银子。别毛手毛脚惹咱爷生气,否则老子当即飞了你们的脑袋做球踢!”
卫珩没出息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合欢暗吞了几口气压住心中恐慌,且问:“各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小的去办。点菜要水、召妓唤人……都……都成……”
众人哈哈一笑,说她上道,“那你再给咱们各位兄弟推举推举,这姑苏城哪里的姑娘最水灵,召了过来,服侍得爷们高兴,少不了你的好处。”
合欢对这事儿是真不知道,支吾几句,斜着眸子向卫珩求救。卫珩却跟死了一般,掖手在小腹上,站得僵如磁石。她着急,上脚暗暗踢了他一下。卫珩怯眉怯眼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方才说:“姑苏城西巷弄里……”
“罢了,别难为他们了。”卫珩还在支吾,上座的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提手携杯,吃了口酒问:“年方几何,哪里人士?听你们口音不是姑苏人,倒像是北方的。何至流落至此,遭此苦罪,怎么不回家里去?”
男子一下问了许多,叫旁侧在座的都结了舌。合欢听这声音竟觉亲切起来,微微有些动容。她稍抬眼睑,只见这男人坐在上首,大约二十多的年纪,冷面森森,眉眼似刃,手指间捏着的白瓷杯盏薄脆得放佛一捏就碎。细了瞧,那是武夫的一双手,细碎的糙意,好歹手指修长。
“狗崽!瞪眼瞧什么呢?!”
合欢被吓了一跳,只听那上座男子沉声:“李毅……”
那叫李毅的卷发束冠,被喝了声,只得放缓了语气,“爷问你们话呢!”
“哦……”合欢回了回神,“我们确实不是姑苏人士,本是京城人。被拐子绑到这里,一直没得回去的时机,遂就留下了。本就是命坎凄苦之辈,望各位爷不要为难小的们。服侍各位用了酒菜,但放我们走。”
“你也不问问我们是谁,就要我们放你走?”上座男子搁下酒杯,拂了下身上的靛青英雄氅,掸掉细尘。
合欢哪里敢问,手指搅在一起,壮了壮胆,才问一句:“不知各位爷……是什么来头?”
上座男子看了她一眼,“靖王军队。”
“靖王?”合欢猛地抬起头,额发落了一缕下来,遮在眼前。这封号太久没人提起过了,这会儿听起来陌生却又让人充满希望。她撑圆了珠目子,有些激惶,“是当今圣人的亲胞兄弟靖王爷?”
“放肆!”李毅拍了下桌面,被靖王抬手压下。李毅到底是瞧不明形势了,他家王爷今儿古怪得不是一丁两点。不过是京城被拐子拐来的两个小叫花子,值得费什么心?若能留在军中玩玩的,玩罢了且丢掉,若是不能的,打发了便是。这会儿倒好,杵着在这里叙起家常来了。
靖王冲合欢点了一下头,合欢激泪染面,“王爷,我……我……我是……我是那个……”再是激动也还念着话语的分寸,自是不能说她是他的未婚妻,指不定就被他手下叉出去打死了。也大不能说自己是信国公府的七姑娘,这等子坏事不可在军中传开,因一把拉了卫珩,说:“他是忠王府世子卫珩,但求王爷救咱们一命,带咱们返京。”
靖王沉目看她,端起酒杯吃了一口酒。他自己也有些惊奇,不过就是轻微的一瞥,就认出了她。粗布麻衣,瘦削的脸蛋和肩腰,哪里还有以前的一半珠圆玉润,可他偏就瞧出来了。他也没想到,那一晚在羽商阁的夜色中依榻低语会是他们在那里的最后一次见面。而半年后再见,竟是这般景象。她还欠他一个荷包,不知做了没有。
他说:“那你们就留下吧,跟随本王军队一同返京。”
“谢王爷!”合欢拉下卫珩来一起给靖王行了个大礼,嘴角笑意生生,泪意也越发滂沱起来。
靖王搁下酒盏筷匙,立起身来,绕到合欢面前摸了摸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拎了她就走。后头人问将一句,他头也不回道:“本王回客栈,那小子留给你们照看,别出了岔子,忠王府只有这一根独苗,到时上门要赏去,少不得给千百两银子揣腰包。”
合欢被他拎出酒楼,一把扔在马背上。她是没骑过马的,忙俯身抓住了马脖子上的鬃毛,险些歪身掉下去。靖王从身后上来,拉了缰绳,一扯马嚼子,打马向前。马蹄走了几步,她还是揪着马鬃毛,腰也不敢直一下,也不知这靖王为何要单单带她回客栈。
靖王念她害怕,让她趴了一会儿,后便一把薅了她起来。合欢扑了两下,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侧靠在他怀里,“王爷,小的没骑过马,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便是翻了下去,有我捞你上来,摔不死。”靖王直着腰身,说罢抽鞭打马,身下马嘶长鸣,抬蹄疾奔出去,吓得合欢死抓着靖王衣襟闭紧了眼。到了客栈,靖王拎她下马,她腿一软便瘫在了地上,哼哼只是出气。
靛青的袍角晃进视线,合欢抬起头来,额前乱发纷纷,刚大喘了两口气就被靖王捞起来带进了客栈。她没力气说话,被靖王一路拎了上楼,在二楼廊头入了一间房。他把她放在太师椅上,吩咐门外看守的士兵去后厨叫做些吃的来,不忘提醒:“嘱咐别做甜了。”
合欢靠在太师椅上仍在喘气,不知靖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目珠子盯着铜台上的蜡烛,旁侧飞蛾绕光几遭,振翅扑进去,“嗞”一声了了性命。靖王合门进来,到她旁侧太师椅上坐下,自斟了茶吃,灌去嘴里酒气。
“什么时候被拐出来的?”靖王拿清茶涑口,搁下杯盖合了杯子,一副熟人模样。
合欢偏头看他,心里有鼓点,总有疑问,却还是答:“七月里在京城遇了拐子,被绑到此。今儿除夕,正是半年的光景。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你爹娘惯常不让你外出,比别家的千金不知金贵多少,怎么舍得放你出去,还叫人拐了出来?实在不似你家中人的作为。”靖王搁下茶盏,也看向她。
合欢恍然,“你知道我?”
靖王微顿,自顾笑了一下,“你是我未婚妻,我自然识得。”
他自当她是识得他的,然在酒楼一遇,打马回客栈她都是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看来是丁儿也没联系起内情。说起来她不记得他才是理应,在忠王府一遇,她连看他一眼都无,后来羽商阁做知己,也是隔着屏风,见也不过几次。历经了大半年的分离,她早该连他声音也忘了。
他从袍襟里摸出玉簪来,双蝶振翅,质地润泽,精雕得栩栩如生。手指擦过蝶翅,他把玉簪放去合欢面前,“你也不必惊奇,我们见过。你不记得我了,应记得这个。原是你丢下的,我捡了一直放在身上,想还与你,但一直不得空。今番遇见了,自当物归原主。”
合欢满脸雾团地摸起玉簪,搁在手心里细瞧了一下,原是女儿家发饰里最寻常的东西。她不时各处玩掉些东西是常有的,墨七常也找不回来,便说白便宜那些拾去的。要说这是不是她的东西,她还真不记得,因看向靖王,低气探问一句:“真是我的么?不是路边随意捡的?”
靖王扶额——怎么不按套路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