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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乃五品内宦,求请领队大捕上前叙话。”
义太监声音不高不低,在这骤雨的杂音中本该被淹没无声,可偏偏就洒落了这县衙的每一个角落,自然被每一个人听得真真且且,包括两耳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的六扇门捕快头领张宏,包括精神亢奋憧憬着上报祥瑞的县令徐直,包括正在扭着屁股向下攀爬的朱顶。
张宏虽然双耳被巨大的爆炸轰鸣震得霎那间失去了听觉,可是经过了这些时间,已经有所缓和,多少能听见一些声响,至少义太监那远远的轻喝他听了个真切,于是他有些颤抖,有些不可置信,有些迷惑,然后则是狂喜,仿佛劫后余生,为他自己也是为了五十个兄弟。
就在张宏激动着、颤抖着拄着佩刀,从满是泥泞的火焰深渊边缘站立起来的时候,一道身影却用着比他这个武力值不低的资深捕头还要迅捷的速度,蹿了过来,飞也似的“蹦”到了义太监的面前。
“卑职凤阳镇八品县令徐直,见过公公。”躬腰塌背,嘴咧至耳根,双手如训练有素的小狗儿一样上下拱动,哪里再有一个读书人、一任父母官的样子,活脱脱一副奴才德行。
“请大捕一见!”
无视,赤果果的无视,义公公依旧佝偻着身子仿佛再也不可能站直了一般,他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腰牌,双手带着些抖动重又缩回了袖子,他的双眼平视,似是眺望着远方,又似毫无焦距,只是在放空心思一样已经超脱了眼前的一切。
老太监究竟超脱了什么,悟得了什么旁人自然无从知晓,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至少他是把徐县令从他的世界超脱了,更准确的说,他的世界便不曾存在过徐县令这枚尘埃。
“咳咳,这位公公,噗,您看这外面风雨招摇,噗,又有电雷肆虐,噗,不若同张大捕,呸、噗,一同到内衙叙话吧!”
诚然,义太监是内宦,原则上是属于皇室的私人奴仆,是个五品内臣,无论从品秩和所居而言,都要高出徐直甚多,但是就算他是如同后世魏忠贤、刘瑾之类品级极高的大太监,在朱元璋一朝,他也仅仅是个内宦,是个奴仆,和他们这些正经文士出身的官员,是毫无挂碍的,徐直甚至可以毫不理会这个没有说明携带圣上旨意的阉人。
朱元璋登基之后,总结前朝经验,极其注重防范后宫、外戚、宦官干政的,这些年来除了那位受臣民共同爱戴,素有长孙之后第一贤能国母称谓的马皇后时而旁敲侧击以建之外,这个口子几乎是谁碰谁死,刚被朱元璋连同其家族一起处置的董贵人,就是一只活生生的鸡,杀来给猴看的鸡。
只因为家里仗着是外戚,联通一个偏远地区的官吏,强占了几亩土地,董贵人家族自其父董八九以下一十八口皆被发配岭南,遇赦不赦终身不得重返中原,董贵人更是被赐了一卷白绫悬梁于寝宫,可见朱元璋在对待这些事情上的狠厉。
一个有品级的妃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义太监这样的残缺人士,就算徐直现在只是个县衙门属官,他都可以完全无视没有说明外派职司的义太监,更无需这样卑躬屈膝。
可是徐直偏偏这么做了,而且做的毫无体面,他看到义太监就那样毫无遮挡的站在雨中,竟然从身旁为他打伞的衙役手中夺下雨具,弯着腰、艰难的露出一副笑脸,将雨伞递到了义太监的头上。
暴露风雨中的徐直几乎是扯着脖子对义太监客气着,时不时的秃噜几把脸上的雨水,几句话下来几乎呛个半死,那副模样哪是县令该有的,活脱脱比义太监更像一个奴仆。
凤阳夜雨,显红日在天祥瑞,这是大大吉兆,这个时候他已经被猪油蒙了心窍,哪还顾忌什么父母官声、文士风骨之类的,他满门心思都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件大大祥瑞贡献给当今天子,而就在这个时候,这里便出现了一个太监,一个皇帝身旁的内侍。
而他的这一片“劳苦用心”也终于打动了那位一直目中无人的宦官,徐直满心激动的看到那个佝偻的瘦小老者,缓缓的向他伸出了手,徐直看到的却不仅仅是一只手,还有祥瑞被献之后的名满天下以及今后的飞黄腾达!
张宏踉跄的在骤疾的大雨中前行着,面若死灰的脸上只有眼中还有着些许希翼,只有耳里还有那一声“咱家乃五品内臣”的回响,这是他,是这五十几个六扇门捕头的最后机会,他相信这个太监必然是京中贵人派来监督他们这次任务的督官。
如是放在往常,这样的督官莫说只是小小的五品,就算是正三品皇家密卫,他又有何惧,论起查案探罪,这整个刑部又有多少能和他相较的?
区区阉人只要不妨碍他查案,他便会选择无视,背弃祖宗的东西,不值得尊重。
可是现在,这个太监却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如同正在向无间深渊坠落的灵魂攀住了最后一线弱光。
然而,他最后还是失望乃至最深沉的绝望。
张宏看到那个苍老的太监,向徐直缓缓的伸出了手,从徐直的手中夺过了雨伞,为那五个孩子中的一个,遮住了风雨。
张宏止住了踉跄的脚步,他用不可思议的的眼神盯着那个老太监,那个老太监撑着伞,为那个今晚来劫狱的少年。
那个老太监看着他,面无表情。
于是,张宏懂了,他止住踉跄的脚步,缓慢而又坚定的举起了右手,然后重重的下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悲伤的发现,只不过一刻钟之前还谈笑风生的下属们,竟然已经减少九个,以至于他们竟然无法摆出需要七七四十九人才能补足的斗门战阵。
那个仍旧喷吐着幽蓝火焰的深渊不仅仅将他们生的希望湮灭,同时还吞噬了他的九位下属,九个共生死的袍泽、兄弟。
张宏只是一个履历最简单的武夫,他不是徐直那样饱读诗书的文士官员,可是这样一个时刻,他表现的却要比非正统进士徐直理智的多、冷静的多。
他拄着佩刀,站在雨里,觉得那一点点热气带着自己所有的力气,渐渐离他而去,他看着那个老太监和那五个年轻的勋贵,心中满是苦涩,今日事,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必死之局。
他现在甚至已经认定,这本就是一个有死无生的阴谋,无论那个孩子是否能够在今夜活下来,自己这些人都只有死路一条,这本就是某位或者某些权贵与那位权威日重的陛下之间的较量,否则,又怎么会出现一个护着“嫌疑案犯”的宦官。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捉拿了那五个引起混乱的勋贵又能如何?那个孩子已经飞上了天,或者葬身火海,他们和家人都要为那个孩子陪葬!
张宏无力的垂下了那只因为惯性举起的手,不再发号施令,再一次瘫软在地,就像一个饱经风雨的绝望少女一样,无力再做任何抵抗。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并不怕死,他怕的,是死的不明不白。
三十九名六扇门捕快看到张宏的状况,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便分裂成两个队伍,其中一队只有六人,是张宏的老部下,跟随他多年,对这位上司颇为了解,默默地垂首站在他身后,心中开始忐忑,开始猜到一些事情。
另一部分只是临时抽调过来的精锐,在对张宏嗤之以鼻的同时,快速的向着义太监和几个孩子包抄过去,嫌犯可能已经被炸成了渣仔,他们需要有人为这件事找一个交代,还有谁会比那几个孩子更合适?
张宏瘫坐在深及脚踝的泥水中,他的思绪不断的飘飞,想要飞翔在天空去求寻一道可生之门,可天空却只有厚厚的黑云弥漫,任他左冲右突却只在雷鸣闪电当中苦苦挣扎,于是他那本就不存多少血色的脸庞愈发的惨白起来。
自建国至今,权贵之间的争斗一直没有停止过,像张宏这样的小人物,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勋贵上层的纠葛落得个家破人亡,他有许多同僚袍泽便这样神秘消失、祸及父母妻女,他想现在轮到他了,他却无力阻止,对皇帝的忠诚与敬畏,甚至让他生不出逃奔天涯的念头。
义太监和五虎已经与杀上前来的六扇门捕快再次交上了手,只是因为缺乏了有力的调配,又不敢真的施出杀招,虽然几个孩子都难免受了些损伤,可这些铺头却以极快的速度被从混战中被剔除,义太监那一双苍老的手仿佛不知疲倦一样的轻轻舞动着,道道指影间一个个的捕快或被卸了关节倒地哀嚎,或者呆立当场。
没有多少烟火气,更没有功夫的硬朗呼喝,仿佛义太监并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舞一阕有些阴柔的妙舞。
五虎已经不再战斗,他们已经被义太监的战斗手段所吸引,体内隐约有种力量生出,四肢百骸的游弋却偏偏不得门径,端是难忍。
那是一个人与三十三位久经战阵的资深捕快的战斗,那是一曲充满魔力的雨夜阑珊乐章,即使那舞动的是一个躬腰塌背的白发老叟,却更显动魄悍魂。
甚至,就连万念俱灰的张宏都感觉到那水下的地面,仿佛在应和老太监的步伐,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大雨纷纷,溅落在被踩成泥泞的沙土地上,弹起片片朦胧水雾,荡起无数涟漪错碎。
震感欲发强烈,来自镇子深处的轰隆声从清晰可闻到功力稍逊着如五虎几个孩子站立不稳,似乎仅仅一个呼吸的功夫,场间所有人骇然住手,一个裹夹大片水帘的壮硕身影,仿佛在无边黑暗中冲杀出来一般,骤然出现在了战圈当中,甚至不需他出手,圈外层几个距他十步之遥的捕快,就在他的脚步起落间,被扑面而来的水汽远远荡飞!
那个如魔神一般的身影已经几乎奔到了尽头,依旧没有停步的意思,一道影子被他随手抛向了义太监,随即他竟然以更快的速度冲向了雨中的火海,那个依旧吞吐着幽蓝色火焰的深坑。
这是名符其实的跳火坑,他也只是似神似魔,不是真正的神魔,即便从声势看来他是这世间站在武道巅峰的那几位超一流高手之一,可落入那火坑当中,也是十死无生。
然而,更令人惊异万分的是,在他的身后也有数个身影紧紧的缀着,一样的一往无前,向着火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