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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入夜,房中无灯,幽暗的星光透过狭窄的窗口照进小小的牢房,满是霉味儿的空间里,很是昏暗,可一老一少的答对还在继续,多是朱顶在说,温先生在听,说的口干舌燥,听者神采奕奕。
夜色朦胧,蝉鸣蛙唱奏联翩,在这阵阵悦耳却吵人清梦的自然之音里,牢房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温先生一脸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以来表现的只是有些小聪明、小手段的孩子,心里也不得不承认,阅人无数的自己这次是真的看走了眼。
温先生习惯性的放低了手,想要抄起那不存在的茶碗,才发现自己并不在书房,而身处牢房,心中不由得一叹,多少年了,已经很少有事情可以让自己如此入神。
“我对你让吴炳执所做的事情,其实不是很关心,你让他搜罗赌棍打探消息也好,让那群你们养了两年的乞儿传播童谣也好,甚至你安排流民买通军士获取军资也罢,这些在我看来,虽然很诧异于出自一个孩子和一个无赖子的手笔,但不过都是些小谋,不登大雅。
我所好奇的,是你如何发现我们两个和朱涂元一家异常的,老夫自认为平日里与寻常的西席先生无异,朱涂元和你婶婶也把刻薄长辈的角色演绎得很好,你,究竟是如何推敲出来的?”
温先生如此问,朱顶自然是早就料想到了,毕竟任何一个正常的十三岁男孩都很难将自己的生活环境分析的如此透彻,更何况在这个没有什么YY小说的年代。
若放在以前,朱顶也不会将这些想法如此显露出来,大家一起揣着明白装糊涂,等到自己在十八岁之前的某个生日俩眼一闭两腿一蹬去下一次穿越的地点报到,这大明的一切也就算完活儿。
可是那个老人去了,那个给了他最实在的温暖的老人被人杀害了,所以朱顶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要为老人报仇便不得不借助温先生等人的力量,现在的他还太过弱小。
而温先生的问题又是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这件事绝不能实话实说,朱顶一旦坦诚的说出:朕乃九世天子,奈何皆夭折,今世拥宿慧而降生?
他要敢这么说,要么被温先生一众人等当成妖孽一棒子削死,帮他提前投胎,要么被当成神经病关进小黑屋,从此就别见天日了,还亲手报个鸟的仇啊!
于是这借口自然就落在了老姑奶奶的头上,目的是为了他老人家报仇,万一朱顶死后还能再碰见老人家,倒也不理亏……
“先生知道,学生和老姑奶奶亲近,在她老人家那里的时间倒是比在家里还要多,老人家时常耳提面命叫我成长之后不要忘了叔叔婶婶的恩情,他们为了我的安危付出了常人所不堪负载的代价。
学生记事早,清晰记得叔叔婶婶在我考中秀才之前对我是极好的,只是那之后态度才开始转变,并不是镇上人说的因为堂弟的出世而嫌弃我累赘。
那年大病,若非婶婶衣不解带的侍候,我是活不到现在的,那时她疼爱的泪,学生铭记在心。
在那不久之后,二位先生便来了,学生虽小,但《春秋》与《战国》倒是读过一些,二位先生大才不见得比列位前贤逊色,先生对我和堂弟的区别对待,虽不明显,学生却能够感受得到。
再有就是,学生曾经发现家里有很多影子,寻常人家绝对不会有的影子。
所以学生才猜测或许我的身份并不是一个乡下顽童那么简单,而方才先生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温先生沉默了片刻,才用不知是赞许还是感慨的语气说道:“老夫实在不知道该夸你聪慧,还是该说你自恋,你猜的倒也不算错,只是我们这些人,包括朱涂元夫妇都没那么简单,但你只要知道我们都是忠于你的父亲或者母亲,是忠于你的!”
“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想必是你的计划里有些你无法解决的事情要我等去办,这个暂且不提,但是我要提醒你,你的父亲在大明朝可是很有些权势的,即使你什么都不做,老夫人的仇很快也会沉冤得雪,你也必然会平安无事。
你又何必平生枝节?”
朱顶席地躬身施礼道:“学生只是想,亲手为老人家报仇,她在九泉之下或许会更安慰吧,请先生成全。”
温先生没再多说什么,却反过来对着刚刚直起要来的朱顶施礼,下属对上级的礼节,然后他平静的对朱顶说:“我和老春、朱涂元夫妇以及一十二名影蛇卫分别来自你父亲和母亲的麾下,但是从我们来到凤阳镇起,我们这些人的命,我们这些人家人的命就和你紧紧的连在了一起,所以我们终究都是你的人。”
温先生稍稍舒展了有些麻木的腿脚之后,便提着食盒转身离开,他甚至不去询问朱顶凶手是谁,又是如何断定的,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不值得他去劳神,甚至已经做好了杀错人而后以此开教朱顶的准备。
朱顶的优秀与否和安危,才是他所需要理会的,为了朱顶的成长而死掉个把无辜,在他眼里,那都不叫事儿。
温先生从来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是他却是一个忠心的下属,不迂腐而杀伐果断的,忠诚而有决断,这才是朱顶的父亲把他派来的最重要因素。
温先生走后,牢房中又剩下朱顶一个人,散发着霉味儿的空间里,慢说老鼠,就是一只蟑螂都无,这很不正长。
最不正常的却是朱顶昨夜的梦,重生九世加上他最开始的那短短二十余年,百余载的时间里,他一向睡的憨实,从未发过梦。
那梦境是那样真实,就连那梦中人物都确有其人,同样在历史上口口声声的对朱元璋说着“报太平”,可朱顶在梦中看到的却是尸山血海枯骨无数。
事反常态便为妖,果然这一晚朱顶的梦中又出现了这个邋遢和尚,口口声声的报着太平,却拉着他走遍了山川大漠、阔海壮湖,一切的一切都是血红,一切的一切都是森然白骨,那挥之不去的冤魂呐喊时时刻刻的困陷着朱顶,让他不得稍顷安宁。
直到红日初升金鸡报晓,一缕尚显幽暗的微光点亮逼仄的牢房的时候,朱顶才一身湿淋淋的从梦境中挣脱出来,那梦境实在太过逼真,以至于一向颇为惊醒的他久久不能回神,以至于他嗅着身上的汗液都有一股鲜血的腥甜。
心中有些惊惧,但顷刻便恢复常态,转而便回复往日的心境,九世为帝,虽不长命,却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心境自不是寻常少年可比。
他小心奕奕的抹去梦境带来的烦杂,微微抬起头,栅栏处却是一个还有热气缭绕的食盒,食盒盖上有书信一封,食盒边是一条有些掉毛的老黄狗,那是大黄。
从里倒歪斜的字迹上看,这封信是出自那个胖胖的、有些呆萌的堂弟朱举之手,倒也没什么煽情的话语,只是简单的解释为什么送饭的,会是一条四处落毛的老狗。
朱家现在在凤阳镇已经臭到了极致,家仆杂役跑了个精光不说,一家三口人甚至不敢离开家门半步,否则便是迎来一顿臭蛋烂叶的招呼,而温、春二位先生也似乎消失了一样,总是抓不到人影,于是送牢饭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使命,便落在了这条甚通人性的大狗身上。
毕竟镇民就算再恨朱家,也不至于和一条忠犬为难,何况他们都自视甚高,自认为要比别处的百姓高上不止一等。
自朱顶入狱开始,除了那天的陌生狱卒外,这监牢当中竟然再也没有县衙的差役来到过,仿佛那位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已经把朱顶遗忘,这全然不符合规矩,但是朱顶知道,县令徐直在等着自己逃逸,那牢门从未锁死过。
可是他哪里知道,朱顶岂是寻常的少年,怎会遂了他的心愿?
朱顶在这空落落的大牢里一呆,便是半月有余,朱顶猜测的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也没有半点要发生的影子,甚至县衙方面竟然没有安排过一次循例问话,这不合乎逻辑,更不合乎官府办案的章程,事情越发的透着诡异。
好在,自从大黄来此陪他度夜之后,朱顶就再也没有发过噩梦,精神饱满之下,身上的暗伤便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他开始耐心地等待,等待着徐直的手段,等待着珊珊迟来那道京城的旨意,等待着自己小手段在细密润物中骤然爆发。
徐直在抓捕朱顶之后,并非没有后手,事实上早在朱顶入狱的当晚,他就准备发难,或许朱顶的秀才功名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但是这对于他以及他身后那位大人而言,并不比抖落身上的灰尘更费手脚。
那日那名陌生狱卒其实就是第一步棋,可他却被朱顶身上莫名爆发的气势所摄,竟被一个十三岁的文弱孩子惊出大牢,等他回过神来,县衙大牢就再也不是他一个小小差役进得去的了。
凤阳镇大牢被六扇门全盘接管,非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至于这个向来只问江湖不理民事的特殊衙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要干涉衙务?
徐直看着那位身着青色常服配素银带、彪形纹饰的捕头,看到他那在自己脖项上来回巡曳的阴森的目光,吓得连屁都没敢放一个,便痛痛快快的交了权并遣走本已安排妥当的一班狱卒。
洪武年间的大明武官,还是颇为悍勇硬气的。
这一日,徐直带着他的心腹马师爷于湖上垂钓浅酌,他想好好的和自己的心腹聊聊,这些日子他可称得上是寝食难安,手下最强悍的刀手昨天也在青楼坠亡,这让他觉得头上似乎有一团阴影渐压渐低,若非府尊大人的保证,他几乎就要挂印跑路了。
徐直手下那名快刀手,自然就是那个杀害老姑奶奶的陌生狱卒,已经在朱顶入狱后第三天死在了凤阳府,死的毫无高手风范,喝的酩酊大醉,从三楼栏杆失手掉落,大头朝下颈骨寸断、脑仁儿见天。
他心中越想越不对劲,总是觉得那快刀手死的太过蹊跷,以那人的武功,即便是大醉之中也不至于从楼上跌落,更不会在跌落的时候不能自救。
心烦意乱之下他便猛然提起手中鱼竿,想要和马师爷一吐心中惊惧疑虑,可哪成想鱼竿方起,手中就是一沉,接着就是一声痛呼和一声重物落水的噗通。
而徐直的眼角也被溅上几点鲜血,他的鱼钩上是一枚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