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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威斯特感应到梅林的脑电波在缓缓朝自己的方向靠近时,他刚刚从一群凶恶的寻水兽爪下死里逃生。肩膀上被撕裂了一道的伤口,虽然看起来骇人,但血也只是流了片刻,便在本身超群的自愈能力下止住了大半。以这种速度,要完全愈合到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想来最多也只需要半天而已。
他抓紧被染红的破碎衣物,急切地朝前方迈出脚步。
深林间,有风悠悠吹过。
实际上,越靠近浮世的中心地带,你越能够感受到为什么这里会被称为“魔法师的坟墓”。在那些或茂盛或荒芜的草丛岩石间,经常能看到年代久远的森然白骨横陈,除了象征巫师身份的长袍和法杖外,偶尔还有一些剑锋已经生锈的骑士尸骸散落,仅从那依然维持着向外出剑的姿势便能够看出,在死去之前,他们究竟经过了怎样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
因此,能够在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森林走到这里,并且只是受了点不影响行动的小伤,比起那些闯入浮世的先人们来说他似乎已足够幸运。
“梅林!”
尾音上扬,不自觉带了些放松和愉快。当不远处树下那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时,威斯特悬在半空的心确确实实放下了一半。
“你没事吧?”
侧了侧受了伤的那边胳膊,企图将它隐藏在法师看不见的地方。少年脚步轻松的走上前,伸手拍上梅林的肩膀,刚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划过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
“梅林?”
历经无数次生死的本能在叫嚣着危险,左突右撞想要操控着身体远离。威斯特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而仿佛这才听到威斯特的呼唤似得,黑发法师终于缓缓转过身,神色一如既往平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妥。
“见到你实在太好了,小威。”
微微扬起嘴角,笑容里依然是梅林式的温柔。法师朝少年张开双臂,似乎想来一个重逢拥抱,却让威斯特瞳孔一锁,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怎么?”
不解放下手臂,梅林看着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的同居人,眼神里满是没有一点破绽的疑惑。
“不,没什么……抱歉,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右手按上心口,威斯特喃喃自语道。不知是不是穿越过危机四伏的森林而导致有些神经过敏,刚刚梅林走过来的刹那,他竟然条件反射想要出手攻击。虽然很快就压下了那股莫名的冲动,但仅这一瞬间失控的危机感,就已足够向来谨慎的少年心生警觉。
……可是,他是绝对不会认错梅林的啊。
百思不得其解,毕竟无论从脸还是脑电波来看,面前这位确实就是法师本人无疑。威斯特疑惑歪了歪脑袋,犹豫了下,还是抬起一根手指在太阳穴前晃了晃:
“那个,你介不介意我……”
“当然不。”
笑着摇摇头。梅林上前半步,就那样大大方方站在少年面前,随便他怎么读自己的心。因为法师毫不犹豫的坦诚而微微松了口气,威斯特按上额角,尽量控制着自己,去从梅林脑海里回溯关于这缺失的几个小时。
像是隔着水幕观看一场电影。水滴,青苔,岩洞……还有瞳孔中一闪而逝的璀璨金色。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女巫胜券在握的微笑上,她身边,表情空洞的黑发法师仿佛提线木偶般缓缓站起,眼神失焦,散漫在虚空中的每个角落,禁锢在身体最深处的灵魂却依然竭尽全力反抗挣扎着,焦急得想要送出最后的讯息——
‘千万别相信任何人,小威。’
“千万别相信任何人,小威。”
意识中与现实中的话语在耳边合二为一,明明都是出自梅林口中,却给人截然相反的感觉。威斯特倏尔回神,神色大变,却已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人狠狠击打中了胃部,狼狈摔倒在地。
“我告诉你了,任何人,包括我。”
法师略带笑意的嘲弄从头顶悠悠飘来,带着他一路下坠。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一圈,威斯特似乎感觉到又有谁从草地上徐徐而过,脚步轻快,如同死神的歌谣,安静在耳边回响。带着浮世森林特有的紫藤花的味道,宛如梦呓,却也隐藏着毒蛇般的獠牙,蛊惑人心。
“果然,只有你才能捕获这样凶猛的野兽而不被咬伤,艾莫瑞斯。”
他听到女巫这么开口,声音越来越缥缈,直至最后,终于落入彻底的黑暗。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
在黑暗中,时间的流逝是很容易被忘却的。它就像在迷宫里兜兜转转的困兽,焦急嘶吼,却始终找不到出路。连带远处围观它的人们都开始索然无味,扭头去寻找新的滞留点。只剩下它困惑留在原地,被从记忆和感官中一点点分离。
‘你最大的弱点,威斯特,不是很难将谁放进心里,而是当你愿意信任一个人时,就对他抱有毫无保留的信任。’
威斯特清楚记得,那年巴黎飘着漫天缤纷的大雪。他落入某个精心设计好的圈套,在被血染红的塞纳河边和易莱哲见面,那个疯子第一句话即是如此。
——他了解我什么呢?
彼时,威斯特确实是对此不屑一顾的。毕竟这句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逻辑,再加上出自死敌之口,自然不会多么放在心上。但是时至今日,想起当年易莱哲略显突兀的开场白,背后所隐藏的深意确实足以让他悚然。
当然,这不是说他后悔没有对法师抱有戒心的意思。而是明知浮世森林潜伏了多少危机,明知这片“魔法师的坟墓”对于梅林来说是何等危险,他却还是听从了对方的坚持,任凭他跟随自己来到了这里。
……我明明,是想要保护他的。
心中的懊恼越发清晰,连同对外界的感知也一并在此时苏醒。或许是梅林一向对除魔法以外的攻击方式不太擅长的缘故,就算被控制着成功暗算了威斯特,却也没能让他真正昏迷多久……最起码,当他挣扎着睁开眼时,看到的确实是薇薇安有点惊讶的表情:
“你似乎比我想象中要醒的早一点。”
阳光从茂盛的树冠间散落,在地上映射出斑斑驳驳的剪影。在少年逐渐清晰的视线中,除了光晕和漂浮的灰尘外,就只剩不远树下勾着脖子紧紧贴在一起的男女——虽然那位披头散发美艳无比的当事女主角他只从心电感应中见过,并不算认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惊鸿一瞥中认出那专属于梅林的高颧骨。
威斯特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所以,你其实喜欢控制着别人来做这种事吗?哪怕对方是最强大的法师、随时可能从你的束缚咒中挣脱也不在乎?”
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双手都被带刺的藤蔓牢牢绑在了树干上,棕发少年痛得微微皱起眉。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评论别人的私生活,又落在这种不利的境地里,而且真说起来在这方面梅林也没什么好吃亏的……但为了同居人的清白着想,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小姐,一个发飙的艾莫瑞斯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男孩。”
从梅林脖颈间抬起头,薇薇安朝少年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指尖却不停在法师唇间婆娑着。无论最开始扮成威斯特挑逗梅林,还是现在控制着法师故意刺激威斯特,她似乎很喜欢欣赏他们明明在乎的不得了却还强装镇定的表情……对于湖之精灵而言,人类的虚伪和谎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利用这种不自知的倾慕,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她确实向来都钟爱于这种游戏。
所以,看着对面那个表情并不怎么好看的少年,薇薇安轻笑着扭过身,在法师眼睑上落下毫不避讳的一吻:
“我当然不会对艾莫瑞斯做些什么,他可是我们唯一能够回到故土的希望……天空、大地与海洋之子,古教所畏惧的伟大巫师,甚至存在即是魔法本身——背负着这样荣耀的头衔,作为祭品,听起来是不是比永恒之王要有吸引力的多?”
“做梦。”鲜血顺着被藤蔓扎破的手腕缓缓流下,却不能分走少年哪怕一丝的注意力。危险眯起眼,威斯特冷笑一声,身前倾落下来的阳光开始渐渐凝实成一道道锋锐利刃,漂浮在他们之间,蓄势待发。
“哼,你以为凭你现在样子还能干什么?”
伴随着女巫轻蔑地嘲讽,束缚住少年双手的藤蔓猛地用力,在深深刺入肌肤的同时,也让威斯特痛得眼前一黑,光线碎片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依然紧紧攀附在眼神空洞茫然的法师身上,薇薇安像猫一样舒展着身体,压制住梅林蠢蠢欲动想要挣脱控制的意识,声音慵懒而沙哑:
“对于我来说,失去魔法的艾莫瑞斯根本毫无威胁。而你,既然落到这种境地,那也和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没什么两样……你以为你有什么还能够威胁我?你所谓的心电感应吗?”
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威斯特不甘心地咬紧嘴唇,眼神终于开始凝重。他当然已经发现了,自己所有投向对方的心灵能力都仿佛被屏蔽了一般,石沉大海。无论不死心地重试多少遍,想要同化薇薇安或者梅林的思想,却终究还是枉然。
——她到底还知道多少关于他的事?就像当年被易莱哲伏击一样,所有的底牌在使用之前就早已被人洞悉了吗?
“所以,你到底想怎么样?”抬起头,少年眉心紧紧纠结在一起。
“别担心,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当然能看得出他的犹疑。或者说,自己利用的就是这份踌躇和小心翼翼。薇薇安冷冷扬起嘴角,从袖中划出一把匕首,抬手抵在眼神空洞毫无反应的梅林脖颈间。虽然嘴里这么说,却完全没有给威斯特商量的余地:
“你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看着艾莫瑞斯死在这里——我想,以你们的交情,他的命应该足够让你拿自己的来换吧?”
指尖一动,继而颤抖起来。梅林被禁锢的个人意志此时比先前反抗地更加剧烈,一瞬间竟让薇薇安压制得都有些吃力。狠狠瞪了不安分的法师一眼,女巫再次加固了束缚的咒语,随即便抬起头,等待那个被命运呼召的少年做出选择。
……他这还有得选吗?
点点头,威斯特脸上只剩苦笑:
“你想让我干什么?”
“我要你去往亡灵居住的神殿,在那里,有能够让我们重新回归阿瓦隆的东西……你必须用那个来交换艾莫瑞斯的性命。”
把一张绘制着实物的古旧羊皮纸扔到威斯特面前,薇薇安打了个响指,那些束缚住少年的藤蔓就纷纷从树干脱落。仅剩一根还缠绕在他脖颈上面,只要稍有异动,那锋利的尖刺就会瞬间刺穿他的喉咙。
冷冷开口,女巫高傲地扬了扬下巴:
“拿着这个去,找到它……别耍什么花招,隐者。虽然我承认不可能拦得住你,但在你面前和艾莫瑞斯的同归于尽,我还是办得到的。”
——梅林的命都在你手上,我怎么敢冒那个风险。
神色越发无奈。头一次被人这么死死威胁住的威斯特无声叹口气,确定自己暂时想不出任何脱困的方法,也只得听话弯下腰,捡起那张破旧的羊皮纸。
而下一秒,他就被上面所绘制的图画震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