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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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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意无声无息地回到柴房,九苞还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席上沉睡,嘴巴吧唧吧唧动了两下,不知梦里吃到了什么好吃的。

    “这小子……”钟意轻轻笑了一声。

    青谷老人坐在窗上,解下酒壶灌了一口酒,抬头看向朦胧的夜空,轻声道:“刚才,你为什么拦我?”

    “我听说绣春堂闹鬼,怕吓着前辈。”

    “这世间哪里有鬼?”

    “这世间哪里都有鬼,”钟意走过来,站在他的身侧,借着微弱月光打量他的脸,抬手戳向他的心口,笑道,“比如说……这里。”

    青谷老人一把握住他的手,强硬地一折,硬生生给扭转方向按在自己的心口,冷嗤一声:“恐怕是在这里。”

    钟意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声音稍大了些,九苞仿佛被吵醒,翻了个身,跟只小猫崽一样蜷缩起来,咯咯笑着呓语:“好吃……娘……嘿嘿……”

    青谷老人失笑:“这倒霉孩子做梦吃好吃的呢。”

    钟意没有说话。

    青谷老人转头看去,见到他正看向九苞,唇角噙着一丝笑意,目光却复杂得仿佛今夜的月色——柔光溶溶,却暗藏肃杀。

    “这孩子是你儿子?”

    钟意收回目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前辈从哪儿看出来我五岁就能生子?”

    青谷老人胡搅蛮缠:“说不定你天赋异禀呢?”

    “前辈您可真是太抬举我了,”钟意笑着打趣,“倒是前辈,以您这年龄……若在寻常人家,想必早已经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了,难道前辈这一辈子……从未遇到一个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子?”

    青谷老人板着脸道:“年轻人,你废话很多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钟意第一反应是看向对面的草席,果然没有看到青谷老人的身影,阳光从破窗投射进来,刺得没睡醒的眼睛有些发酸,他翻了个身,看到九苞花花绿绿的脸,猛地一声大叫,瞬间清醒。

    九苞扑过来:“堂主!绣春堂昨夜又闹鬼了!”

    钟意嫌弃地推开他的脸:“离离离……离我远点儿,本堂主实在是消受不了你这张脸。”

    九苞大叫:“现在重点是我的脸吗?”

    “那是什么?”

    “是绣春堂又闹鬼了呀!”

    钟意打了个哈欠:“闹就闹呗,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跟我有什么关系?去,准备早饭去,本堂主要吃酒酿元宵。”

    “没有。”

    钟意瞪眼。

    “哼!”九苞用力跺着脚走出柴房。

    “哎,等等,”钟意在后面叫,“青谷老人呢?”

    “一大早就进城了!”

    钟意慢吞吞吃完酒酿元宵,一抹嘴:“走,早听说广陵城繁荣似锦车水马龙,我们也去开开眼界。”

    昨夜阴云密布,没想到今日却是个艳阳天。钟意主仆二人策马扬鞭,在官道上跑不到两里路,就看到前面一个倒骑毛驴的身影。

    ——青谷老人懒洋洋地靠在毛驴的后颈上,手指间拎着一根树枝,悠闲地甩来甩去。

    钟意勒马放缓脚步,朗声大笑道:“前辈,好巧啊。”

    一片阴影笼上来,青谷老人抬起头,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人,见他披着一身晨光,剑眉星目,身材俊美,让人看了心旷神怡,暗忖这小子不知道哪个世家出来的,年纪轻轻就位列三庄六堂,武功还深不可测,真是后生可畏……

    钟意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满心奇怪:“前辈在想什么?”

    “哦……”青谷老人回过神来,色眯眯地摸着下巴,“老夫在想,小美人儿这般惊才绝艳,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家的小姑娘咯。”

    钟意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低头看着他,目光越发一片柔和。

    青谷老人忽觉后背莫名其妙地发凉,甩起树枝抽了一下驴屁股:“快走!大美人儿,别磨蹭,吃起饭来比谁都快,赶起路来跟我装什么大家闺秀!”

    钟意的神情瞬间变得很微妙:“前辈叫它什么?”

    “你问我家大美人儿?”青谷老人摸摸毛驴的圆屁股,“这可是老夫多年的灵魂伴侣,大号心有灵犀,小字大美人儿,来来,大美人儿,见过钟堂主。”

    九苞眼神复杂地看向钟意,只见他满脸木然,眼神在那一瞬间就死了,心里愤恨地想:叫你飘!看看,你在人家心中就跟驴子一个级别,人家驴子还是大的,你就是个小!

    广陵果然是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如今天下动荡,北方战乱之地路有饿殍,而此处却依然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青谷老人倒骑在驴背上,仰头,望着两边鳞次栉比的高楼,满眼都是惊奇。

    钟意觉得好笑:“前辈以前没来过广陵?”

    “笑话!”青谷老人大声道,“老夫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小小一个广陵,怎会没来过?想当年,老夫游历广陵,那排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钟意眨眨眼睛:“这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人家嫁了呢。”

    “……混账!”

    一阵轻风拂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一直耷拉着脑袋赶路的毛驴猛地一甩耳朵,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咦……”青谷老人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钟意,“小美人儿,你看今日艳阳高照,是不是正适合举杯痛饮、大醉而归?”

    钟意抬眼看向路边迎风招展的酒招旗,笑着摇摇头,衣袂翻飞,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扔给九苞,走进酒楼。

    小二立即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这位公子,请问您几位?”

    “三位。”钟意走到窗前一张桌边坐下。

    小二手脚麻利地擦干净桌子,一回头,看到青谷老人,登时大叫:“好你一个臭要饭的!谁准你进来的?还不快给我滚出去!滚滚滚!”

    “你说谁是要饭的?”青谷老人大怒,“敢看不起老夫,信不信老夫用钱砸死你?”

    “你还吹牛皮!大爷的!”小二一撸袖子,“看我不撕了你的狗嘴!”

    啪……一粒碎银子砸在了小二的脑袋上,滚落在地。

    小二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到钟意坐在窗边,手里随意地将一锭银元宝揉扁搓圆,唇角一抹笑纹,淡淡道:“小二哥,我劝你立刻磕头道歉,不然……我家前辈脾气可不怎么好。”

    “啊啊啊大侠饶命啊!”小二膝盖一软,啪地双膝跪在地上,颤声,“大侠您别跟小人一般见识,您就当小人这张嘴是个屁股……”

    钟意把玩着元宝:“跪给谁看的?”

    小二一转身,跪在青谷老人面前,抬手拉住他的破裤脚:“大侠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就饶我小人这一次吧。”

    青谷老人瞥一眼钟意冷漠的侧脸,踢了小二一脚:“滚吧,赶紧上菜。”

    小二立即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青谷老人坐在桌子对面,笑道:“钟堂主好大的威风。”

    “这些狗东西狗眼看人低,一张脸奴颜媚上,一张脸欺凌弱小,欠的就是收拾,”钟意淡淡地说,转脸看向对面,眼神顷刻间变得温柔和善,笑道,“前辈若恢复本来面目,这个狗奴才一定嘴甜舌滑、哈巴狗一样地来巴结你。”

    又提易容……青谷老人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没理会他的试探,眼睛盯着钟意的脸,一寸一寸地审视着。

    钟意被他看得心底发虚:“我脸上有脏东西?”

    青谷老人微微眯起眼睛,慢吞吞道:“老夫竟看不出,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钟意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双手拢于胸前,郑重其事行了个揖礼:“相逢多日,还未正式拜见前辈,晚辈本是东海盐商之子,自幼在长思剑派解忧真人门下学艺,十七岁投身天下盟,有幸得盟主赏识,忝为天下盟忘忧堂之主。”

    这履历简直清晰得像一张模板,只是……

    青谷老人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桌面:“长思剑派解忧真人……老夫怎么没听说过?”

    “如今帮派林立,光加入天下盟的大小门派就有七十二个,未加入的就更多了,”钟意笑道,“恩师鲜少在江湖上走动,前辈没听说过也实属正常。”

    青谷老人狐疑地看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小二吃了教训,以飞一般的速度奔来送上美酒和佳肴,然后撒腿就溜。

    钟意横了他一眼,捏起酒壶,满上一杯,送到青谷老人面前:“前辈,请。”

    有美酒在前,任何事情都要靠边站,青谷老人果断不再纠结这货的来头,端起酒杯,和钟意边饮边聊,不知不觉一坛上好梨花白便已见底。

    “这个龙天霸当真是怂,那日在江城就被吓个半死,本以为魔谷余孽伏诛,他能好一点的,没想到回广陵当天晚上就吓疯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钟意转头望去,看到几个人围坐在隔壁桌前,正对着一个锦衣金冠的贵公子高谈阔论。

    贵公子背对钟意二人而坐,桌边放着一柄宝剑,华贵的剑鞘上镶金缀玉,赫然是流光星彩。

    原来明日阁的主仆几人也到了广陵。

    常子煊问:“吓疯了?”

    “要不怎么说他怂呢?”那个属下不屑地说,“再怎么也是个堂主了,竟然被一个鬼影子吓到神智失常!”

    “鬼影子?”常子煊问,“具体怎么回事?”

    “别提了!这个龙天霸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赤炎门被灭门,吓得当时就疯疯癫癫,然后魔谷余孽不是伏诛了嘛,他终于放下心来,回广陵喝了一晚上花酒,半夜起夜,回来就疯了。”

    常子煊仍没听明白:“为什么起夜的时候疯了?”

    那个属下解释道:“听说,他在藤廊里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抱剑拜月,那把剑啊,雪亮雪亮的……”

    “什么?”常子煊猛地站了起来。

    属下压低声音:“天底下雪亮的剑有很多,可亮得让人望而生畏的,只有照胆,少主,红衣雪剑,龙天霸那天晚上看到的,是十年前就死了的乐其姝啊。”

    啪……青谷老人的酒杯脱手而落,碎在了地上。

    钟意吃了一惊:“前辈?”

    青谷老人擦擦桌子上的酒浆,淡淡道,“年纪大啦,眼还没花,手都开始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