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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侠客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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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击变生肘腋,陆升见机却也极快,横过剑鞘格挡,那一击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力重重撞来,陆升两手抓紧剑鞘,仍是被撞得连连后退十余步,后背撞在残破院墙上,几块碎砖随之掉落下来。

    陆升只觉两手自指尖到手臂钝痛发麻,险些使不出力气,郭骞却不给他留半分喘息机会,再度猛劈而下。陆升堪堪力尽,竟躲闪不开,才升起半分要丧命于此的念头,只觉凛冽风声自耳畔重重擦过。

    震耳倒塌声中,烟尘四起,郭骞一刀劈得石墙倒塌,就连夯实过的泥地上也随之裂开一道深长开阔的裂痕。这等怪力,绝非常人,而是……鬼神之力。

    那腰刀也禁不住怪力巨震,断为数截,郭骞更是右手衣袖尽碎,露出整条血肉模糊的手臂来。

    四周的兵士不曾得到命令,不敢擅动,人人各自手持武器,一队人困住了那群流离失所的少年,一队人拦住了企图营救陆升的百里霄与姬冲,其余人只是包围在二人四周,迟疑不前。

    陆升回过神时,才见到郭骞阴沉的脸近在咫尺,喘息声粗重刺耳,一双眼黝黑无光、深不可测,仿佛要将他拖拽入深渊之中。

    那一劈擦肩而过,陆升只不过被余波稍稍震到左肩,并未受到分毫伤害,陆升再度死里逃生,然而面前是郭骞,身后是石墙,竟被堵得走投无路。

    郭骞神色狰狞,一时好似惶恐不安,一时有好似愤怒至极,抬起鲜血淋漓的颤抖手指,握住了陆升手臂,嘶哑唤道:“陆……陆……”

    陆升心有不忍,应道:“我在。”

    郭骞道:“我究竟……”

    话音未落,他突然脸色再遽变,松开手踉跄后退,撞上身后一名亲兵,那亲兵忙抬手搀扶,慌张道:“郭——”

    郭骞一把抓住那亲兵手臂,狂吼声中,竟硬生生将他手臂扯了下来。

    刹那间,鲜血四溅,那亲兵惨呼一声昏死过去,又被郭骞高举过头,朝着院墙狠狠砸下去。顿时七窍流血,血肉同碎砖混杂一道,轰然倒塌。

    四周人人自危,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气氛弥漫开来,眼见得心目中的武神骤然发狂,宛若天塌地陷一般,难免令得众人心中混乱仓惶,做不出决断。

    郭骞却怒吼道:“闪开!”

    陆升也醒悟过来,拔出悬壶喝道:“莫要惊扰郭大人,通通退下!”

    就有些下级士官朝着庭院外纷纷撤退开,慌乱之中,哪里还顾得上那几个蛮夷之后,最年幼的小童被撞得摔倒在地,惊慌得大哭出声。百里霄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腋下,另只手拽住正大喊陆大哥的姬冲,也跟随人潮退出了百尺之外。

    这边厢乱成一团,却又有一人一骑自城墙边风驰电掣冲了来,远远就扬声喊道:“报——柔然大军来袭!”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惊呼,幕僚与副将面面相觑,郭骞出身贫寒,杀了王猛篡夺左前锋军队,提拔的心腹幕僚泰半都是同样的贫寒出身,平日里以郭骞马首是瞻,尚算井井有条,如今郭骞出事,众人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郭骞却突然狂笑起来,他神色阴寒,露出森白牙齿,狰狞猛兽般笑道:“来得好!点兵歼敌!”

    话音才落,他足下一蹬,炮弹般轰然弹了出去,以双足之力,竟跑得比骏马还快,眨眼便化作一个小点。

    众将士领命,心头多少松口气,各自散去召集部署应敌,陆升却收了剑,搬开墙砖救人。

    那亲兵不幸,已然气绝身亡,野狼般的少年却仍旧一息尚存,陆升忙将他自瓦砾堆中挖出来,取出一枚药丸送入口中。

    姬冲望见了,露出厌恶之色,大步走过来,皱眉道:“陆大哥,为何浪费伤药在这等贱种身上。”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几声尖锐叫声,剩余的少年各自捡了木棍砖块,作势冲过来要救人。

    百里霄也追上来,手提长剑,大喝道:“再上前一步,斩无赦!”

    他声若振雷,果真吓得一群少年人不敢再往前半步,只露出焦急愤怒的神色,望向陆升怀中的少年。

    陆升又取出腰间的皮制水囊,小心喂那少年喝了几口,那少年尝到清水,顿时贪婪得连喝了数口,倏地睁开眼睛,不过有些许恍惚,随即立刻清醒过来,尖锐盯住了陆升。

    他似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被敌人所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嘴唇颤抖,唔唔哼了几声,终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待要救人的少年见他醒来,人人欢呼,叫道:“索雷!索雷!”更有人痛哭失声,却也知晓陆升一片善意,纷纷扔了手里的武器,只是怯生生不敢靠近。

    陆升却朝门口看去,柔和笑道:“杨雄,正要请你援手。”

    杨雄果然去而复返,板着一张脸立在破旧的院门口,听闻陆升呼唤,这才缓慢走近,沉声道:“家父从军二十四年,被柔然军所擒,死于……非命。我与柔然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陆大哥,你为何要逼我救仇人?”

    杨雄素来寡言憨厚,如今难得说了几句,字字掷地有声,语调激动,显是忍无可忍了。

    陆升叹息道:“柔然大军自然是仇敌,这几个小孩……还能杀人不成?”

    杨雄尚未回话,那少年突然开口说道:“你们……杀……我娘……姐姐……”

    他说的是中原语,只是发音怪异、结结巴巴,陆升却也听懂了,只抬手轻轻揉他头发,低声道:“莫要怕,我大晋军队是仁义之师、护国之盾,从不滥杀无辜。”

    陆升站起身来,只道:“杨雄,我们语言不通,只得姑且仰赖你照料这几人,与姬冲将众人送往军营中。事急从权,莫要推辞。”

    杨雄倏地沉下脸,才要抗议,陆升已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臂,压低嗓音低声道:“查探清楚,柔然人的子嗣,为何非要留在慕兰堡中艰难求生?”

    杨雄顿时如遭冷水当头淋下,心中微凛,他被私仇蒙蔽,险些误了大事,他急忙收敛心绪,深深吸口气,抱拳应道:“末将遵命。”

    陆升这才微微颔首,吩咐姬冲辅佐杨雄、百里霄跟随自己一道往城外去了。

    他二人在城中耽搁十分短暂,只比郭骞迟了十余息出发,然而靠近城门时,却见城门开敞,零零落落竟有士兵自门外逃进来,浑身浴血、神色惊恐万状,骇然喊道:“怪……怪物……”

    陆升抓住一名士兵,却发现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恶臭刺鼻,自身却不曾受伤,也不知溅满了谁的血。陆升喝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却骇得心神不属,分毫听不进旁人说话,只骇得嗓音变调,尖锐喊道:“怪物!怪物!佛祖饶命、佛祖饶命!”

    陆升只得松开他,同百里霄对视一眼,他二人寻不到战马,只得继续发足狂奔,冲出城门。

    本应充斥喊杀声与枪戟刀剑撞击声的战场却静得出奇,每隔十余步就有军人、战马的尸首扑倒在地,然而死人却是大晋前锋军居多、兽皮胡服的柔然军偏少。更有甚者,泰半却是头朝着慕兰堡的方向倒伏的,陆升翻看了几具尸首,再根据脚印、血迹判断,这竟似是逃跑回城的中途,重伤不支倒地的。

    伤痕宛若被猛兽利爪撕扯开一般。

    百里霄皱眉道:“只怕是那郭骞又发作了。”

    陆升沉下脸,正是危急关头,严修却不知所踪,他护身的垂水灵花被鬼叶击破后,谢瑢又另送了一枚玉符,只道危急时刻救命所用,除此之外,他所能倚仗的便只有手中的悬壶和苦修的剑术。

    如此一想,畏惧尽去,陆升拔出悬壶在手,沉声道:“阿霄,跟上!”

    二人又疾行了半柱香时间,绕过一处土丘,便远远望见了尸林,有一道犹若山岳般巨大的人影,耸立于尸林之间,正走来走去忙碌不休。

    那人影有寻常三人高,披头散发、虎背熊腰,衣衫被撑得开裂破碎,勉强挂在腰胯上,他正将散落四处的成堆尸首搬动到一处,令得尸首堆积如山。

    满眼尸山血海,既有大晋军士,亦有柔然壮汉,虽然生前彼此仇视、不死不休,死后却是你压着我、我靠着他,不分敌我堆叠一处。

    那人影又寻来许多粗木棍,一头略略削尖,捅进尸首当中,将其挑在半空,另一头猛掼入乱石滩地面之中,便稳稳地竖了起来。他行事有条不紊,长棍捅进尸首肋骨或是腹腔,俱都稳稳固定在了木棍尖端。

    百里霄倒抽一口气,颤声道:“这怪物……杀光了敌我两军的人?”

    分明隔着数十丈远,那怪物却好似听见了动静,猛然回头,随即朝着陆升二人冲过来。

    陆升只得提剑横胸,一面命百里霄闪开,只是那巨人来得极快,不过眨眼功夫就欺身近前,张开大手朝着百里霄头顶拍下。

    陆升飞身上前,提剑往他手臂斩下,厉声喝道:“郭骞!醒过来!”

    那巨人顿时一震,右手迟滞了少许,顿时悬壶犹若切入热油当中一边,将他右前臂斩断下来。硕大一段手臂重重跌落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百里霄狼狈躲闪,仍被鲜血淋了满头满脸,那巨人却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声,扶住断臂伤口处,两眼狰狞犹若散发黑气,恶狠狠瞪着陆升。

    陆升一击得手,半点不敢大意,只是他一次偷袭成功,随即却无处下手,那巨人浑身上下竟没有半丝空隙,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顾虑,只停在原地,喉咙中呼呼发出愤怒粗喘。迟疑了许久,眼中怒气终于消散,颓然跪在地上。

    庞然身形亦随之缩小,恢复了郭骞原本的身形,唯独断臂汩汩流血,在泛黄的沙石地上汇聚成血池。

    他面色青白,身形摇摇欲坠,颤声道:“陆……大人……我、卑职、我、铸下、大错……”

    陆升察觉他通身戾气消散,忙收了悬壶,同百里霄使个眼色,二人上前为他止血疗伤。

    郭骞仍是喃喃道:“我……杀了人。”

    陆升道:“你是军人,阵前杀敌是天职。”

    郭骞嘶哑嗓音,又喃喃道:“我、克制不住……眼前有人、就一心欲取其性命,无谓敌我……”

    他乍然嗓音变调,大颗眼泪滚滚涌出来,猛然抱住了陆升,哭道:“陆大人、陆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我原本,绝无害人之心,不过是想杀敌建功!”

    陆升乍然被他搂紧腰身,触碰处分明是魁梧雄健的身躯,却颤抖得好似狂风中的瑟瑟枯叶,偌大汉子竟如无助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陆升望向远处荒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低头看向眼下,郭骞跪在血泊之中,埋头在陆升胸腹之间,衣衫褴褛、凄凉惶然,长发黏满了鲜血,狼狈得好似丧家之犬。

    他抬起手来,轻抚在郭骞脑后,低声叹道:“你这傻子,究竟冲撞了什么鬼怪?追清楚源头,我自会……为你设法破除魔障。”

    郭骞对陆升有无限信服心,听他沉静劝慰,便渐渐止住了哭泣,沉声道:“六月初九,我与陆司马在耳子巷……”

    一声琴声乍然划破平原,悠悠响起来,这却是西域独有的马头琴,嘹亮悠扬、如泣如诉、又似万马奔腾,在烈日映照下,分外欢快。

    郭骞突然变了脸色,猛然将陆升推开,握住右臂断臂处,低声嘶吼起来。

    作壁上观的百里霄突然一声惨叫,“啊——”他指着地上半截断臂,此时伤口处长出无数触手般的粉色肉芽,突然腾空而起,同郭骞伤口处的肉芽彼此交缠连接起来。

    陆升瞪大双眼,见断臂合拢,一圈伤口眨眼便消失无踪了。

    郭骞痛楚难当,嘶吼声好似野兽狂吼,那琴声愈发急促尖锐,仿佛在催促一般,郭骞蜷成一团,身躯又再度开始膨胀巨大。

    陆升当机立断,取出悬壶,这次却是刺中郭骞大腿,随即下令道:“阿霄,找出拉琴人。”

    百里霄应了一声,立时摘下身后背着的弓箭,一面张弓搭箭,一面凝神细听起来。

    郭骞大腿刺痛,膨胀的身躯缩了回去,颓然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陆升套着鹿皮靴的脚踝,仰头嘶声喊道:“陆升……杀……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