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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回家之前,又改了主意,绕去桐花坊中,寻到了杜小猛。杜小猛是个小乞丐,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却十分讲义气,时常同陆升、姬冲等人学几招拳脚,故而虽然瘦小,却十分灵活机敏。陆升给了他几文钱,要他留意卫苏府上动静,若是卫苏回府,即刻来知会他,杜小猛拍着胸膛应下来。
至于谢瑢,若是回府,自然有谢府下人前来知会,倒不必他操心。
杜小猛却转了转眼珠,又嬉皮笑脸道:“陆功曹,你若肯加三文钱,小弟就再附赠一个消息。”
陆升知道这小乞丐从不信口开河,便又给他三文钱,杜小猛喜滋滋收妥铜板,这才故作神秘压低嗓音道:“这几日南来姐姐总往旧灯笼巷去,还提着吃食等物,出来时竹篮便空了。”
陆升问道:“你可曾对旁人讲过?”
杜小猛道:“不曾!未来陆夫人的事,小弟怎敢同别人讲?”
他以为陆升同岳南来青梅竹马,迟早是要成亲的,如今见南来鬼祟神秘,似在同他人私通,自然守口如瓶,这却便宜了陆升,他也不说破,只叮嘱杜小猛守口如瓶,这才往岳家位于城西旧灯笼巷的老宅走去。
旧灯笼巷巷如其名,当真是又破又旧,住民亦是龙蛇混杂,多为流民贱民,岳南来祖父原就出生于此,而后发愤图强,兴起于微末,拜名师建武馆,方才摆脱贱民身份,举家迁至城东石头坊,同陆家做了邻居,数十年以来,成了通家之好。
但岳家仍然保留了旧灯笼巷的老宅,一则以示不忘本,二则是为警戒子孙,莫要耽于安逸,再落入穷困境地。
陆升避开满地污水,忍着臭气熏天找到了巷子深处一家小院,也不敲门,只猛跑几步,提气腾身,跳起来便勾住了破旧院墙上一块凸起石块,顺势翻进院中,大步走去,推开侧屋木门。
房中昏暗,却有浓烈血腥味伴随药味扑面而来,陆升点上灯,冷眼看得清楚,靠墙一架木床,沈伦便躺在其上,一手垂在床边,徒劳去抓地上的佩剑,可惜手指无力,竟连几斤重的剑也提不动,只得长叹一声,苦笑道:“陆功曹好本事,南来……可好?”
陆升立在门口,面色却愈发阴沉,他对沈伦恼恨至极,然而见故友面无血色,饱受折磨,却又难免心疼,只站着不动,冷道:“你若当真关心南来,为何要将她卷入是非,早早离了京城,岂不干净。”
沈伦气短神虚,额头密布细汗,他挣扎要起身,却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得偏过头,以气音道:“抱阳……我、我委实是走投无路……”
陆升在心头低叹一声,却还是走近了,检视沈伦的伤势,他肩头、手臂、胸腹、大腿多处受创,俱是刀剑弓矢所伤,深处能见骨,触目惊心。好在南来包扎得妥当,却因缺少伤药,伤口至今不曾愈合,自白棉布下透出血迹来。
金疮药管理得十分严格,寻常百姓若是大量购入,自然会引来麻烦。南来既要隐瞒家人,又要照料伤患,如今这点稀少药物,只怕也是耗尽心力,自全城各处药铺点滴收集来的。
陆升查看之后,去厨房烧了热水,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捡着沈伦伤得最重几处将药尽数撒上,再重新用干净棉布包扎起来。
中途南来进了小院,见了陆升也不吭声,只红着眼圈、咬着下唇,随他一道为沈伦包扎妥当,又喂沈伦喝了一碗药,方才捡了换下的带血布条,默不作声去屋外清洗。
陆升坐在榻边,见沈伦缓过气来了,方才问道:“被何人所伤?”
沈伦又再苦笑几声,却低声道:“玄武镇魂印,是我破坏的。”
陆升早有所料,并不动容,只垂目看他。
沈伦气息愈发虚弱,却强自提着一口气,转头看着陆升,“正如你先前所说,只为阻止云薛联姻,却不料竟连累楚豫王及其世子不幸殒命。”
陆升道:“你虽然不曾料到,你身后的主使人却未必。”
沈伦终究受了重伤,亦不如平时审慎,脱口道:“难道恩师他……”
陆升缓缓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果真是水月老师主使的?”
沈伦收紧手指,涩然道:“抱阳,我效命陈留王,是因为陈留王有大抱负。如今主少弱而外戚强,牝鸡司晨,内有群雄内讧不休,外有杂胡虎视眈眈,不振朝纲,何以规复中原?我与先生一力支持陈留王,要废九品、兴科举,不问出身,广纳天下贤士,强盛国力、振兴朝纲,是为天下苍生造福。是以一己之身、死不足惜!”
他慷慨陈词,耗尽心神,只得压住胸膛抽痛伤口,一时间面色惨白,喘不过气来。
陆升叹道:“云常兄,你若当真觉得死不足惜,为何身负重伤,也要逃走?”
沈伦喟然长叹,急促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哑声道:“我虽不畏死,却也不愿枉死。司马倩如今同陈留王联手,要除去最大障碍,她提出两个交换条件。第一,就是交出破除封印之人;第二,就是要谢瑢性命。若非她执意先取谢瑢性命,我也难有机会逃得一命……”
陆升倏地站起身来,他虽然早有猜测,如今听沈伦亲口说出来,仍是涌起滔天怒火,“陈留王谋划破除封印在先她不怪,楚豫王害人不成遭反噬在后她不怨,偏生眼瞎心盲,追咬无辜,竟有这等愚蠢之人。”
沈伦听他愤愤,不禁失笑,才笑起来就令得伤口抽痛,转瞬又疼得脸色发白,缓了一缓才道:“这位郡主聪明得很,陈留王她得罪不了,楚豫王她不肯怨恨,自然只能寻如我这等说弃就弃的卒子泄愤。我一介寒门子弟倒也罢了,谢瑢今次……只怕有大难。”
陆升沉声追问道:“云常兄,司马倩到底有什么阴谋?”
沈伦轻声笑道:“八个字足矣:栽赃嫁祸,李代桃僵。”
台城宫中风雨欲来,天子座下黑压压跪满了人。
就连卫苏也不曾料到,他当日收押的木盒中,竟藏了这许多乾坤。
由日光上师动手拆开的木盒,如今六块木板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内侧刻满繁复难懂的符纹,底面又有夹层。夹层之中则其中取出一条两指宽的羊皮,陈旧发黑,朱砂笔迹却依旧嫣红如血,正面写的却是彭城王司马司马靖的生辰八字,背面却是八个篆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司马倩双目垂泪,亦是跪在座下,身后侍从托盘里,放着的却是四面青铜镜,青色铜锈斑驳,连泥土也来不及清除干净,自言是从楚豫王府四个方位的地下挖出来的。
清风真人捻须不语,日光却起身对他合掌施礼,柔声道:“请教观主,小僧素闻,中原自古以降,有四圣兽守御四极,又有四凶兽为祸四方,这铜镜上刻的,小僧斗胆揣测,莫非正是四凶兽的图样?”
清风真人看他一眼,却不得不答道:“贫道不能妄下断言……”
皇后素来温婉的神色也有些黑沉,她命人将四面铜镜送至眼前,正面反面,细细看了,天子也同她一道赏玩,突然指着其中一面,扬声笑道:“这铭文写的是梼杌,为何却刻着只大黑猫,有趣有趣。”
寂静宫中,人人屏声静气,唯独这少年天子的声音寂寥回荡,却愈发显得阴森诡异了。
皇后将他手握住,冷笑道:“饕餮、梼杌、混沌、穷奇,铜镜铭文刻得清清楚楚,清风真人还不能下断言,若是这般老眼昏花,无尘观也该换个人做观主。”
清风真人暗中叹气,料想今日也难以置身事外,忙起身稽首道:“皇后息怒,贫道并非有意隐瞒,实则此事事关重大,若有差池,贫道百死难辞其咎。”
天子道:“皇后,这道士好生胆小。”
皇后唯独面对天子时,方才露出笑容,柔声道:“陛下,这道士畏惧陛下天威,唯恐说错了话,被陛下拖下去砍脑袋。”
天子嘻嘻笑道:“道士莫怕,我、朕不随便砍人脑袋,你有话但讲无妨。”
皇后道:“清风真人,陛下恕你无罪,有话还请直说。”
清风真人无奈,只得道:“容贫道再验一验。”
他请侍从将铜镜送来,用白布隔着手捧起来,翻来覆去凑近了验看,又取一点泥土细细捻过,放入水中查看,随后毕恭毕敬行礼道:“启奏陛下、皇后,这四面铜镜,正是渡真化元四煞镇厄宝镜。”
皇后挑起一边眉毛,讶然道:“清风真人可看清楚了?”
清风真人低垂头,咬牙道:“看清楚了,五年前葛洪真人讲经时,贫道有幸见过宝镜。”
皇后嗓音便愈发冷了:“葛真人讲经会,本宫也去了。这宝镜雕四凶兽之象,正应其四煞之名,用得好了,以恶制恶,用得差了,却是大凶。五年前葛真人为彭城王炼制四煞宝镜,彭城王却道这法器自带不祥,恐日后生患,下令将其毁去。想不到……今日竟有幸再见真物。”
天子茫然道:“皇后对这法器知晓得真清楚。”
皇后嫣然一笑,竟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低声道:“五年前臣妾尚未定亲……追着谢瑢公子去的讲经会。葛真人是谢瑢的师父。”
天子笑道:“皇后以前真是调皮。”
二人又说笑几句,天子突然一指木盒,问道:“楚豫王府的旧物,藏着彭城王的生辰八字,楚豫王府的地下,挖出原属彭城王的宝物,究竟是为什么?”
天子性情憨直,却并不是蠢人,如今这一问,众人俱是心头一沉,皇后似笑非笑,朝着跪在座下的群臣看去。
司马倩知机伏在地上,哀哭道:“求陛下为祖父、父亲主持公道!”
天子忙起身离了王座,去搀扶司马倩,连声道:“堂姐,莫要伤心,慢慢说。”
司马倩握住天子衣袖,哭得悄无声息,削肩颤抖,犹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哽咽道:“臣闻四煞宝镜能镇邪亦能招邪,靖皇叔他……一面昭告将这邪物毁去了,不料暗地里竟将其埋入我楚豫王府之中,戕害手足、令人心寒!”
天子惶然道:“靖皇叔他……为何竟做这等事?”
皇后道:“陛下息怒,靖皇叔究竟做没做,不如召来亲口问一问。”
天子道:“可、自徐州到京城千里迢迢,便是快马加鞭也需数日……”
皇后笑道:“靖皇叔虽然远在徐州,他儿子却在京中。姚侍郎。”
黄门侍郎姚苍海上前一步,细声禀道:“皇后,彭城王世子今日来拜见过周太妃,如今已出宫去了。说是……去听涛楼会红颜知己。”
皇后轻笑出声,“世子红颜知己遍天下,也不知忙不忙得过来。”
天子道:“既然如此,卫苏,你且派人去请愈哥哥再回来一趟。”
卫苏忙应了,奉旨去“请”司马愈。
他大步出了台城,立刻召集兵马,晁贺与众副将紧跟其后,紧张问道:“将军/师兄,究竟出了何事?”
卫苏神色凝重,翻身上马,只望着天际乌云沉沉,长声叹道:“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