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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小半个月, 倒是风平浪静,这一天,终于到了祭天的日子。
如今已是深秋, 天色刚蒙蒙亮, 微凉的晨风之中, 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林若轩坐在石桌旁, 呆呆望着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雪白汤圆,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昨天晚上,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就爬了起来,亲手做了这碗汤圆。
很久以前,在那个荒芜的冷宫里面,在那张掉漆的木桌旁边, 有一大一小两个人, 常常一起吃汤圆。那个少年总觉得自己碗里的更好吃,老是趁自己不留意的时候, 偷偷夹走自己碗里的汤圆……他说:“先生, 这辈子只做给我一个人吃, 好吗?”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林若轩正回想着多年以前的往事, 正在此时,萧图南悦耳的声音从院门外传了进来:“若轩,这么早就起来了?”
林若轩回过神来,萧图南和南宫剑并肩走进院子, 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侯爷,最近身体怎么样?”林若轩问道。
萧图南笑道:“自从你为我针灸,又喝了那碗补药之后, 我已经好多了,这些天你时常为我调理身体,我感觉身子更是轻盈了许多。如今每天早晨,我都能和南宫过个二三十招了。”
南宫剑冷哼道:“那是我让着你。”
“对对对,你让着我。”萧图南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又望向林若轩面前那碗汤圆,不由得喜道,“你做了汤圆?是芝麻馅儿的吗?我最爱吃了。”
南宫剑有些好奇地看着那碗雪白的汤圆,明显也想尝尝。
林若轩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这汤圆不能分给你们吃。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这一辈子,只做给他一个人吃。”
他话音刚落,院子花窗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嚓”声,仿佛有猫儿落地,不小心踩碎了一片落叶。
南宫剑瞥了一眼花窗,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紧了紧。
萧图南疑惑道:“南宫,怎么了?”
南宫剑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放松下来,低声道:“……罢了,没什么。”
林若轩眨了眨眼睛,他没有武功,也没有内力,耳目自然不如南宫剑和萧图南敏锐,可是他却莫名其妙地有种异样感觉,仿佛有人在看着自己。
萧图南柔声道,“若轩,赶紧吃吧,吃完汤圆,我送你去云隐寺。”
林若轩回过神来,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骑马去,这件事情,只能我一个人去。”
萧图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
木兰围场,翠屏山,云隐寺。
林若轩翻身下马,抬头往山上望去,如今正是金秋十月,翠屏山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几乎滴血,半山腰笼罩着一层蒙蒙的白雾,几乎如同仙境一般。
他不再耽搁,栓好了马,便沿着那条青石小径往山上走去,一路枫叶火红,山溪潺潺,美不胜收。
不知过了多久,云隐寺的红砖黄墙,终于出现在前方枫林掩映之中,可是和预料中不同的是,没有威严的皇家仪仗,也没有森然的羽林卫队,四下一片清清静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空山鸟鸣。
空境带着一个小沙弥,站在寺庙门外,这位老住持如今已然须发皆白,但眼神却十分清澈灵活,就连那半边脸的狰狞烧伤,也显得不那么吓人了。
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林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林若轩也双手合十:“空境大师,我……”
空境微笑道:“老衲知道,施主为何而来。施主的缘分不在此处,请施主沿着这条青石小道,径直往后山行宫而去,自然会寻得你的缘分。”
林若轩略微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祭天仪式呢?难道已经办完了?”
空境微笑不语。
林若轩问不出什么,只好谢过空境,然后顺着寺庙旁边的青石小道,往后山行宫走去,不到一炷香/功夫,前方出现了一道窄窄的铁索桥,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同心结。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道铁索桥……多年以前,那人带自己来到这里,笨拙地向自己展示一个丑巴巴的同心结,漆黑的眼珠里充满了热切的期盼。
这么多年了,那个同心结还在吗?
林若轩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上那道铁索桥,纤细的手指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同心结上一路掠过,最后停在一枚丑巴巴的同心结上面。
那枚同心结编织得十分粗糙,因为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褪色了,它旁边还系了一枚五颜六色的精致同心结,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污渍。
那是……血迹。
那是自己送给阿雪的最后一件东西。
两枚同心结被人紧紧系在一起,一个残旧丑陋,一个沾满血迹,仿佛两个不完美的人,极尽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林若轩闭了闭眼睛,心中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又缓步往前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看到了枫林掩映中的行宫,因为多年无人居住,这座小小的木兰行宫显得十分破败,但却打扫得很干净。
他信步走了进去,大殿空旷,秋风呜咽,无数的大红纱幔从高高的殿顶垂了下来,在秋风中轻柔飘扬,行宫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人声,只有窗外风过林梢的细微“沙沙”声音。
林若轩一边随手撩开纱幔,一边往里面走去,走到最里面,是一间宽阔的卧房。
他脚下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卧房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正中那张大床上面,摆着一套大红色的喜服,丝滑的云锦绣缎,精美的龙凤刺绣,还有那极尽繁复的珍珠垂帘后冠……
这便是皇后喜服?
林若轩盯着那套大红色的喜服,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几乎是鬼使神差一般,拿起那顶珍珠垂帘后冠,轻轻戴在了自己头上。
正好合适。
与此同时,他的腰身狠狠一紧,有人从身后死死搂住了他!
那人搂得是如此之紧,凶狠得如同野兽一般,那种失控的巨大力道,让林若轩几乎无法呼吸,可是他不能挣扎,因为那人抖得是那么厉害,仿佛自己只要轻轻挣扎一下,推拒一下,那人便会破碎。
那人颤声道:“先生……”
林若轩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直直撞进了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对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漆黑的眼珠里倒映着自己一个人的模样。
仿佛亘古以来,就只看着自己一个人。
林若轩轻声道:“阿雪。”
季如雪死死盯着他,狂喜,贪婪,悔恨……而那张显得无情的薄唇,此时居然微微哆嗦着,他看起来似乎很想碰一碰林若轩,可又根本不敢,只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极尽痛苦地克制着自己。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先生……你,你回来了。”
林若轩只觉得喉咙阵阵发哽,忍不住踮起脚,轻轻贴了贴对方冰冷的唇角:“先生回来了,先生不走了……先生陪着阿雪。”
季如雪极轻地抖了一下,甚至不敢回吻。
林若轩心中酸楚,终于鼓起勇气,伸手环住对方的脖颈,慢慢撬开了对方的唇。
季如雪难以自抑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而后几乎如同饥渴的凶兽一般,狠狠攫住了林若轩的唇。
……
林若轩死死揪着大红色的帐幔,手背上浮起了淡淡的青色脉络,他拼命吸着气,试图缓解一些,可是,可是……这太过了,这太过了……
季如雪安抚般细细吻着他的后颈,低沉悦耳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先生,你……你真好看。”
“你,你先别……让我……”林若轩实在说不下去了,只觉得满脸滚烫。
季如雪的呼吸粗重了一瞬,而后哑声道:“我知道,先生得适应一会儿,才能做我的梓童。”
林若轩臊得满脸通红,简直欲哭无泪,数百支明亮的龙凤红烛轻轻摇晃着,自己只戴了一顶珍珠垂帘后冠,而季如雪这该死的混小子,一身大红色的帝王喜服倒是穿得好好的,只解开了一点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季如雪看着他那副又羞又恼,嘴唇微微颤抖,气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难以忍耐地低下头,从那纤细的后颈一路狠狠吻了下去:“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是我的先生,是我的梓童,是我的皇后……”
红烛缓缓矮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红缎面的龙凤枕头被林若轩哭得一塌糊涂,红绸床单更是……他趴在湿透的枕头上,只觉得脸都丢完了,根本不肯看季如雪。
季如雪也不勉强他,只从身后搂着他,不停啄吻着他的脸颊耳畔,喃喃道:“先生,你真的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我好怕自己在做梦……我本来想着,大婚之后就去找你……”
林若轩心中微微一酸,虽然已经累到了极点,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柔声哄道:“别怕,先生回来了,先生以后会好好疼阿雪,给阿雪做汤圆,陪阿雪看兵书……好不好?”
季如雪紧紧盯着他,漆黑的眼珠异常明亮:“嗯,先生给我做汤圆,一辈子只给我一个人做。”
林若轩看着他那种神色,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今天早晨,你是不是在外面偷听?”
季如雪眨了眨眼睛,无辜道:“偷听什么?”
还装蒜!林若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劈手就给了他一个暴栗:“你一个大渊天子,怎么一天到晚不干正事,还来我的医馆偷听!”
季如雪捂着额角,愤懑地瞪着林若轩,居然委屈起来了:“谁让先生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开医馆,还帮萧图南调理身体,还和那个南宫剑装神弄鬼,骗我说……骗我说不回来了!如今还,还打我!”
林若轩瞪着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季如雪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小了:“那天,先生说不回来了……我淋了一宿的雨,回去之后翻了线报,又让人彻查了那家医馆……然后我才知道,先生早就回来了,却不肯见我,还和别人住在一起,还帮萧图南调养身体!我当时……我当时真想杀了他们。可是,我又听见先生说,只给我一个人做汤圆……”
林若轩心中五味陈杂,忽然轻声道:“若你听到的,和你想要的不一样,你又待如何?”
季如雪微微一愣,没有回答。
林若轩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不肯说?我就知道。”
季如雪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不是我不肯说。先生,我……我不想骗你。”
林若轩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胸口软了软,轻轻揉了揉他泛红的额角:“阿雪,我知道,你能努力克制住自己,做到眼下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那天你来医馆的时候,我不是故意赶你走,当时我实在没办法,是我太笨了。”
季如雪被他细细揉着额角,又这般软言软语地哄着,漆黑的眼珠渐渐变得湿漉漉的,忽然往他胸口一趴,小声道:“……先生。”
小时候撒娇也就罢了,如今的季如雪个子极高,又十分结实,林若轩被他那么狠狠一趴,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窒,几乎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忍了忍,到底不忍心推开这小子,只能一边摸着对方漆黑浓密的头发,一边柔声解释:“阿雪,我也是刚刚醒来没多久,就回京找你了。之所以躲起来开医馆,是因为误会你要大婚……其实,不管萧图南也好,南宫剑也罢,他们只是我的朋友,再没有什么别的。”
季如雪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嘟哝道:“ 嗯。”
过了一会儿,他又闷闷道:“那我呢?先生如此待我,是可怜我吗?”
林若轩僵了僵,他自然知道季如雪想听些什么,可是他脸皮太薄,实在说不出那些肉麻情话,只能小声道:“不是可怜……你,你与旁人不同。”
季如雪立刻抬起头,逼问道:“哪里不同?”
林若轩眼珠乱转,不吭声。
季如雪急道:“到底是哪里不同?”
林若轩被他逼问得几乎恼羞成怒,简直想把这小子掀到一边,但又想起了自己“不再逃避”的决定,只得把脸扭到一旁,声音轻得仿佛蚊子叫:“我……我不会因为可怜,便让旁人对我做这种事情。只有阿雪,只有阿雪可以。”
季如雪眨了眨眼睛,雪白的耳廓渐渐泛起一层薄粉,过了许久许久,才小声道:“哦。”
两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听着窗外秋风拂过山林的轻微“刷刷”声,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季如雪轻声道:“先生如今是我的梓童了,我要将冷宫好好修葺扩建一番,作为紫禁城主殿。起亭台楼阁,引溪水湖泊……春有桃李争艳,夏有碧荷连天,秋有金桂满园,冬有寒梅如雪……从今往后,我们一起住在那里,那里一直都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个人的家。”
林若轩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医馆的事情,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久久不答,季如雪渐渐紧张起来:“先生是不是担心,那些……流言蜚语?当初是我口不择言,是我错了,我……我好生后悔。我已经把紫禁城的宫女太监全都换了一批,而且,就算他们要嘲笑,也只会暗暗嘲笑我这个抱着骨头睡觉的疯子。”
林若轩摇了摇头,直接道:“不是这个。阿雪,我想继续开医馆,行医救人。”
季如雪惊讶道:“医馆?你要把那家仁心堂开下去?”
“嗯,我已经决定了,还有很多病人,都在等着我。”林若轩柔声道,“当然,闲暇之余,我也会常常回紫禁城住的。”
季如雪沉默许久,忽然闷闷道:“病人就那么重要?那我呢?”
“……”林若轩知道这小子醋劲儿极大,吃起醋来十分不讲理,但是到了如今,居然和病人吃起醋来,还真是长进了!
季如雪愤愤道:“果然,我没有病人重要!”
林若轩哭笑不得,只能安抚一般摸了摸那气鼓鼓的雪白脸颊:“你啊……你是我这辈子最可爱,最可恶,最麻烦,也最挂心的病人了。”
“先生又在哄我。”季如雪冷哼一声,又小声道,“再说一遍。”
“……忘了。”林若轩干巴巴道。
“先生骗人!”季如雪恼了,伸手便去挠林若轩的痒痒。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我说就是了……哈哈哈……”
“快说!”
“你是我这辈子,最……最可爱……哈哈哈哈……”
两人打闹了好一会儿,季如雪又厚颜无耻道:“既然先生要开医馆,那么从今往后,只要先生晚上不回紫禁城,我夜里就要去仁心堂看病,我这五年过得很不好,身子骨变得很弱,先生要为我精心调养,好好疼我……就像方才那样。”
林若轩脸颊滚烫,简直哭笑不得,只能偏头望向窗外。
季如雪登时不满了:“先生!先生……”
窗外秋风低柔呜咽,林梢沙沙作响,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身后那人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停用啄吻骚扰着他,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渐渐地,手也不老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窜过一只山猫,它好奇地往屋里望来,似乎不明白屋里的人在做什么,不由得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