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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姨娘不敢在贾母院中放肆,说不得将那五分的忿闷、四分的怨恨、一分的羞恼俱往满府里挥洒了去,平白让多少人看了笑话也不自知。
探春日日需随侍于王夫人往东府里去,纵是为着给贾母请安与黛玉相遇,于此事也未提及半个字。倒是隔日宝钗再来探黛玉时,提起了此事。
近些日子宝钗却来得勤,全不在意丫头们若有若无的脸色,只管或长或短地坐上一会儿,说上两句闲话,待得黛玉困乏欲眠,她自悄然而去,全一派体贴温柔之态,一屋子丫头婆子见她如此知书达礼、进退有度,待她倒是温和了许多。且,自家老爷出事那阵子,这位薛姑娘不是忙着参选,接着又被踢出来了么……倒是不比贾府里那起子人不是。
这日宝钗也来黛玉屋里略坐了坐,正要辞去,忽见贾母房里一个媳妇陪着史湘云进得房来。宝钗忙同着黛玉接了,三人相互见过礼落座,问将起来,方知今日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了湘云往东府悼过秦氏,又顺路来探慰贾母。贾母见了湘云自要留下几日,史夫人推辞了两句应了。因还有几家亲戚一并来给老太太请安,此时正聚到一处闲话,贾母怕湘云闷着,遂着人送了湘云过黛玉屋里来顽。
湘云本与秦氏不大相熟,兼她性情豁达,这会子离了大人,倒作不出什么伤心之态来。她性子又活泼,但凡她来,黛玉总是要与她说笑一二,倒比常日里瞧着要快活些,是以一屋里丫头嬷嬷们待湘云也要亲近随意些。方给湘云见过礼,云莺不等湘云来攀扯她,已自奉了点心出来笑道:“你来得巧,我们姑娘这两日口里无味,正让我做了点玫瑰核桃酥,倒也是你爱吃的,可便宜你了。”
湘云听了,腻到云莺身上大笑道:“我原是闻着味儿过来的。”
黛玉听了只笑:“好好好,现如今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了,怨不到我头上了罢。”指得却是前回两人私下的顽话。
湘云嘴里叼着块酥呜呜叫着就往黛玉身上扑了过来,黛玉哪里躲得过,被她欺上身好一通挠,宝钗因在春凳上坐着,不曾受池鱼之殃,却是轻唤一声,道:“史大妹妹仔细,林妹妹如今正病着呢……”湘云听了停下手来,支起身瞧了瞧黛玉,问道:“瞧着气色倒好,怎地又病了?”
她这一闹,那点心屑子散得一榻都是,黛玉哭笑不得地推了她起身,闻言不禁横眸向她道:“你若是多来陪陪我,我自是百病全消的。”
湘云调笑道:“我竟不知自个儿是粒仙丹,能医得林姐姐的病来。”说着自得地上下打量着自个儿。却让给她理着衣裳的雪雁、翠缕偷笑不已。
宝钗听了这话,又闻着一屋子的玫瑰膏子味儿,假意抬头轻嗅了嗅,凑趣忿道:“确是仙丹,别的不论,单只说这香味,就是凡间之物不能比的了,就只是……这油腥子重了点儿……”
湘云却得意地笑道:"都说良药苦口,又说是药三分毒,我这仙丹无毒不苦,能让林姐姐笑口常开,更兼又香又美……不过只沾点子油腥,又有何妨。"
宝钗见她说得有趣,不免又逗她道:"你既是仙丹,如何自降身份与俗药相论?自当十全十美才是。"
湘云被宝钗这般一驳,一时答不上话来,不由有些讪讪地转头去瞧黛玉。却见黛玉摇摇地被人扶在一旁春凳上坐了,秀发轻散,脸透红晕,却是被她闹得不轻的模样,她瞧着竟不大好意思开口让黛玉相助了。
谁知黛玉一面由着春柳给自个儿挽头发,一面笑向湘云道:“你别怪薛姐姐求全责备,原是咱们比不得她。她打小就是个有福的,不仅见过真仙丹,且如今更是时时吃着的,见识自是不同,是以才能与你计较的这般明白。”说着又向宝钗笑啐道:“我本是个俗人,没那个福份遇上得道的癞头和尚,又是开仙方、又是给谒语的,更没那么个好哥哥给制什么冷香丸、暖香丸的。好容易得着云儿这‘大仙丹’愿医我,阿弥陀佛,只求姐姐做做善事,别给我吓跑了才是。”
湘云听得云山雾罩,问道:“什么和尚?什么仙丹?什么谒语?……林姐姐你细说给我听听。”
宝钗瞧着火烧到自个儿身上来了,忙笑拦道:“不过是幼年时多病,母亲求的偏方,哪有那等玄妙。”黛玉给凤姐女儿巧姐儿送的那一套四副金锁她也是知道了的。从此更不将她那金锁拿出衣外来显摆。
可惜湘云的好奇心不是这般容易打发的,又听得黛玉边笑边说,“薛姐姐这 ‘仙丹’还不玄妙呢,入药的都是什么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等等各季最纯的花蕊,和药的却是雨水时的雨水,霜降时的霜……”湘云听得只咂舌,黛玉一路说一路笑,一时笑得接不下去,只好道:“总归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零零碎碎十来样,当日真真听得我头晕。却偏巧又让薛姐姐她家一两年就给凑齐了,你说薛姐姐可不是个有福的人……这等纯拿花蕊入药制的‘仙丹’,吃上一丸,自是通体要透出花香来不是……”
湘云奇道:“还有这等好东西,好姐姐,也与我一丸尝尝罢……”边说边过去搂宝钗的胳膊相要。
宝钗温言笑解道:“别听林妹妹胡诌。那到底是药,岂是能浑吃的。”
黛玉唯恐天下不乱,只管笑道:“是人都说你最是和气大方不过的,怎知你也有这等刻薄小气的时候……你倒不必咒我胡诌,一会子咱们拘了宝玉过来三堂对证,倒要撕掰撕掰明白。”又笑道:“云儿也是个懂事的,不过要一丸来见识见识,又未必真要浑吃,你只管说舍不得就是,偏又要教训她说是为她好。要我说,薛姐姐你的模样也是上上等的了,着实不必再吃那个添香了。方才云儿也说了,是药三分毒,纵是仙丹也未必无事呢。”
湘云听得黛玉助她,越发不松手,宝钗几被她摇化了去,半晌方道:“罢罢,好妹妹,原是我说错了话,且放了我,明日取一丸来与你就是。”
湘云听了这才得意洋洋地住手,黛玉笑向雪雁道:“史大姑娘那衣裳也不用抹了,她这会子也不过东府里去了,你且另寻件我的衣裳给她换了罢。”
湘云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裳经方才一闹,却有些皱了,她也不客气,一时被人拥着往里屋里去时已自嚷道:“我要那件翻毛银红撒金的大氅。”又听翠缕笑道:“我的好姑娘,这会子也没落雪,你穿那个笨东西做什么……”一时锦帘打下来,掩了后话。
小丫头们还在收拾榻几。黛玉收拾完妆容,坐在桌边相陪宝钗。她身上也是一股玫瑰香油味。可一来宝钗在座,她不好舍了客自去换衣;二来么却也不想宝钗有机会随她入内室,毕竟里屋不比外室,是她卧息之所,黛玉轻易不愿放外人入内。是以这会子她只好强忍着油味儿坐着。虽说屋子里本就燃着檀木果香,却似总也掩不住那股子玫瑰香酥味儿,黛玉愈坐愈觉得自个儿就似个大香酥,正坐在一大堆点心果子堆里呢……
她这厢正蹙着眉自我排解呢,忽听宝钗在那边叹了口气,道:“哎~,可叹我是个没姊妹缘的,几曾与人这般亲近过。你虽也是独女,如今瞧着,于这一项上竟比我要强上十倍呢。”说到后来,眼中竟是有了些许泪意。
黛玉有些许吃惊地抬起头来。宝钗自入贾府来,就与探春十分交好;三春向来一处行止,她自也拢住了迎春、惜春;李纨看着婆婆王氏的面上,待这位表姑子倒较正经小姑子探春还好;凤姐与她本是姑表姐妹一一这般数下来,西府里这一辈儿的女儿们就沒有不和她好的,她现下却说出这种话来?
黛玉不由一撇嘴道:“薛姐姐说的什么话,若是叫府里的姐妹们听见了,定是要伤心死了……就是嫂子们,只怕也要多想想了。"
宝钗脸上一红,道:“她们自是好的……倒底没有你与云儿这般亲热。”
黛玉笑道:“各人性子不同,相处之道亦各有异,却与情分深浅何关?推杯換盏与谈诗论文,薛姐姐能分出哪一种情份更重么?苟相交者,取得不过是一心而已。薛姐姐今日怎地这般着相。”
宝钗听罢点点头,道:"妺妹这话极有道理。只是我也有一问:既是如妹妹方才所言:妹妹待云丫头的情份与待探丫头的情份是一般的,这般想来,妹妹待三妹妹也能这般贴心周到的了?”
黛玉是什么心肝,转念间就知宝钗要说什么了,不由冷笑一声,道:“三妹妹贤淑端方,本就是最稳妥的一个人,且又与我同云儿不同:她上有二舅舅、舅母教导,外有宝玉、环儿两个兄弟扶持,內有大嫂子、二嫂子照扶,纵是再有不周之处,不是还有薛姐姐你么?却不知薛姐姐觉得我还能为三妹妹再着想什么?”
宝钗只作听不懂黛玉话中的讥讽之意,叹口气道:"正为着三丫头是个好的,是以更让人不能不怜惜。哎,她样样与咱们并无甚不同,可惜偏就托生在……偏那姨娘又是个糊涂的。我冷眼瞧着,姨妈素日里也是一心要疼三丫头的,可那一位成日里生出多少事来,生生淡了姨妈的心……"
“噢~我倒不知探春妹妹与我们有甚不同,她正正经经是西府的三姑娘,是二舅舅的亲闺女,同宝玉一般唤二舅母‘母亲’……真要说与咱们有什么不同,也只能说她是这府里的主,而咱俩是客而已……”黛玉冷冷地打断宝钗的话说道,“咱们做客的自应有做客的规矩,哪有背地里议论主家的道理,薛姐姐你说是不是?”
宝钗被堵得脸色一青,稳了口气,方强笑着道:“妹妹说得是,正为着咱们是客,又是小辈,似这阵子正值姨妈府上诸事烦杂之时,咱们更当和和睦睦,小心行事,不给姨妈她们添烦才是。”她话是往赵姨娘身上点,可黛玉一下子明白宝钗这阵子来得这么勤,并不是原先自个儿以为的她无处可去的缘故,却是在她身上表现着和睦友爱呢。
“我一个病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守在老太太身边,不知给二舅母添了甚烦,竟招得薛姐姐这般费心?”黛玉再难得好声好气,已是冷着脸逼问了上去。
“鸳鸯姐姐来请安。”门口的小丫头唤道。一时鸳鸯走将进来,见屋里两位姑娘面色各异,她却只作不知地笑道:“请林姑娘安,请薛姑娘安。”
宝钗忙站起身来相扶,嘴上尤让道:“原是常来常往的,做什么这等客气。”
鸳鸯向她笑笑道:“薛姑娘好。”复向黛玉笑道:“林姑娘今个儿可好些了,吃了饭没,吃了哪几样菜,午时歇了几刻钟,今个儿可起了风,姑娘可加衣服了没……”
宝钗不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就是要问,也当一句句问来才是。这般一句紧着一句地,莫说作答,就是听也未必听真切了呢。”
鸳鸯笑道:“薛姑娘不知,这原是我们宝二爷日日都要问的。昨个儿我一时说话去了,忘了问午歇,晚上二爷回来只是不依,不是晴雯拉得快,说时辰太晚林姑娘睡下了,只怕我们二爷还要亲自过来瞧瞧林姑娘呢。”
黛玉撇撇嘴道:“他也就会拿你们撒气。”
鸳鸯陪笑道:“总归好些日子不曾得见了,多问两句也是应该的。”
春柳在旁拉了鸳鸯低声轻笑地一一回复着。却见湘云自内室里跳了出来,笑着问道:“林姐姐,薛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呢,这般热闹?鸳鸯你也来了。”众人不由都停了话头去瞧她。却只见湘云已是换了身浅碧色的衣裙。
黛玉趁鸳鸯给湘云请安的功夫,伸手略拉了拉湘云的衣袖,又拂了拂裙摆,笑叹道:“这才多久没见呢,怎地又长个儿了,下次再来,可就不能穿我的衣裳了。”这身夹衣可是新制的,谁知穿在湘云身上仍是略显窄短了些。
宝钗也上下瞧了湘云两眼,闻言笑道:“我那里倒有几件旧时的衣裳,云儿若不嫌弃,一会子我给送过来你试试可好。”
湘云摆摆手笑道:“不劳烦薛姐姐了,一会子我婶娘回了府,自要遣人送衣裳过来的。”说着又拉着鸳鸯滴滴咕咕地说个不停。
黛玉陪了半日客,到底有些懈怠,再懒得动弹。正欲想个法子端茶送客,又不愿湘云多心。倒是湘云自个儿笑着过来道:“你且歇一歇,我同鸳鸯到二哥哥房里顽一会儿去可好?”黛玉哪有不答应的,细声细气地咛嘱了两句,又叫自个儿屋里的闲雅润妍跟着,方放心地放了人。
湘云一走,宝钗也不欲久留。黛玉起身相送。宝钗望了望她,想了想仍是道:“我知你心高气傲,必是不爱听这个的,只咱们这样客居在此的,到底不是正经主子。那赵姨娘身份虽低……到底看在三丫头的份上,休与她计较才是。”
她说得情意肯切,黛玉这会子气竭身乏,也懒得理她,只管抿着嘴一笑,并不接话。宝钗知她面服心不服,却也不好再言,只得叹了口气,自带了莺儿转身去了。
宝钗一去,黛玉长长吐了口气,忙忙地叫人为她更衣净面,只好一阵方才重又在榻上歪了养神。正朦胧时,想起一事来,唤道:“往后衣裳什么的再别熏那香了,没得真是要做那……”春柳在旁听了前半句,那后半句因着黛玉语音呢哝,不大真切。春柳不好追问,只得先轻声应了,不一会就听见黛玉细细的呼吸声均匀地响起。
春柳在一旁做了会儿针线,停下来瞧着黛玉琢磨了一会儿,心道:姑娘说得莫不是“暖香丸”……那熏衣裳的香丸不是咱们自己铺子里制的百花丸么,怎地又成了暖香丸?暖香,暖香,嗯,这熏衣裳的香自是暖香了,倒比薛姑娘吃得那冷香丸更贴切三分。想来姑娘是不愿与薛姑娘攀扯上关系,才将这香丸唤作了百花丸罢……到底是咱们姑娘为人沉稳大气,姑娘那一套四个金锁给了咱们多少年了,几曾拿出来显摆过。偏那薛姑娘只单那么一个,就好意思拿出来说嘴。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大世面……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有关贾母不曾于秦氏葬礼上出现的佐证:
十五回中有文字如下: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庚辰侧批:有气有声,有形有影。】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庚辰侧批:有次序。】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了再走。
——凤姐只请刑王两位,可见贾母这一日是不在。作为贾族里的老祖宗,因为年纪而被请回去不参加秦氏的葬礼,是很有可能的。
2、本文因主角视角,不曾表现秦氏葬礼.但秦氏葬礼是红楼里一大看点,这里且上一段葬礼知识,以作补充之文吧:
“五七正五日”在葬礼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