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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本是忧心黛玉受了委屈,存了气,伤了肝脾。如今见黛玉自己转了话题,自不会再去触她不快,遂一面接了雪雁送上来的外裳亲手与黛玉穿戴,一面依了黛玉的话接道:“姑娘放心,自家里出来时,除了给姑娘备下的银饰外,也给她们几个备了些的,如今暂先戴起来,也是尽够的。只这平安锁,倒确是没备下银的……”
黛玉由着雪雁为她理好了裙角,又往妆台前坐了理妆,叹道“如今我们身在客中,我为着外祖母,已是不能麻衣孝服,若再要我戴多少银饰,却是不能得。我既如此,她们三个若是多过我去,反招人说嘴……”正说着,却想起另一事来:“外屋里现下有谁?”
王嬷嬷见她问起,忙道:“你钱嬷嬷在外面呢。”
黛玉略点了点头,“如今不比在家中,万事谨慎些,总是好的。”
一忽儿,听得外屋里人声隐约,片刻,春柳、月梅二人进了内室。黛玉看了两人一眼,春柳神色倒还平常,月梅眉间却带着些忿色。黛玉只作不知,待她们行过礼,遂问道:“怎地不见紫鹃?”
春柳上来接了王嬷嬷手中的牙梳与黛玉理发,回道:“才刚老太太房里的琥珀将她找了去,说是昨日将紫鹃派得急了,有些老太太房里的活儿没交待下呢,这会子要过去理理。”
黛玉听了,心中一动,她晨间去外祖母处时还好端端的,没道理说午间回来时,反而因没睡好而不适了,她一时强找的借口,怕是不能瞒过外祖母去。紫鹃这会子去,收拾东西恐是其次罢……外祖母要问就问吧,虽说午时劝春柳时那几句话,不尽合符礼数,却也尽够大方了,她才多大的人儿,能有这个气度,不错了……而且,外祖母若能帮着她敲打敲打那位二舅母,她倒也是乐见其成的。
紫鹃既不在,于黛玉倒也便利。雪雁端过茶来,黛玉抿了口,又道:“……我粗粗瞧了瞧,这府里倒没有什么丫头戴平安锁,若比着往年母亲特意赏下来的金锁,打了银的出来戴,却也新奇。且这平安锁,母亲原也有要为我祈福的意思在里面,纵有人问起,也是极妥贴的理儿。嬷嬷以为如何?”
王嬷嬷素知黛玉的心思自幼就细,自夫人去后,愈发沉静了,彼时瞧着已让人心酸。谁知如今进贾府不到一日,看着姑娘却似长了几岁的光景,□不放在脸上,事事反倒宽她们的心,懂事的更让人心痛。是以她虽未必知晓黛玉如此行事的深意,但只要黛玉开心,她又有什么不答应的呢。黛玉如今问她的意思,她自是忙不迭的点头。
三个丫头立时各各连项圈带锁地取了出来,交于王嬷嬷手中。黛玉在旁瞧着,想着当日几个丫头是自母亲手上接的赏,如今……强颜笑了笑,道,“算来这锁也有些日子了,这会子也正好拿出去炸一炸……我也许久不曾赏你们什么了,不若,就着这锁,再添上几分,如何?”
春柳笑道:“姑娘平平安安地,就算是可怜我们了,说什么赏不赏的。”月梅正给王嬷嬷奉茶,侧头笑道,“极是极是。倒是如今那个锁,我们都戴着嫌沉呢,若要再添,只怕就要把脖子给压折了呢。” 立在黛玉身后的雪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王嬷嬷忙放了茶盏,边抽出绢子来拭着手上的水渍,边笑骂道:“就你是个贫嘴的。”黛玉停了停,终是笑指着月梅道:“嬷嬷快帮我撕了这丫头的嘴……”
一时止了笑,几人又略略议了议,黛玉嘴上说得大方,心底也生了几分孩子气,未来那个“金锁”上的八个字,非骈非俪,她一时也寻不出个出处,干脆统统推到那和尚身上,只说梦里听和尚念的,除了“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外,又一气理出三种来作成一套四个,一只锁上篆一样。她又担心锁做小了不气派,这往后遇上那位的,万一被人将自己这些锁说成那配红花的绿叶,衬小姐的丫头……如何乐意,是以原是想着做得大些,奈何日日要戴的终是春柳她们几个,总归还是要考虑下她们的意见。且又转念一想,那个“金锁”原是为了配宝玉的“玉”的,昨日晃眼瞧去,那玉只雀卵大小,自己这锁若做得过大,也忒俗气了,于是黛玉也就搁开手去,不再计较这个,只嘱着王嬷嬷早早地做好了,悄悄地拿进来,莫与贾府人等知晓。
若说黛玉要指着这“真假”金锁来出今日受的这口气……黛玉心头算过,宝钗第一次在贾府过生,贺得就是十五岁的生辰,即是在十四岁上进的京,嗯……宝钗十四,宝玉十岁,则自己应是九岁,距今日而言,尚有两年时光,这口气若得等上这许久方出得来,岂不是要活活憋死人。且此时是那王夫人得罪于她,倒是与宝钗无什关系。真要论起来,她心中却另有一番痴意:自己若真将“金玉良缘”这以后会在贾府传得最大的一个“传说”的搅散了,那么四年后父亲的命运,是否也会有变?……噩运的巨轮,也许就会因为她这样一次次,一点点的推动,而不再自她父女头上碾过罢……
黛玉虽说为了父亲与自己的性命,一直努力地想要改变,却也恐过犹不及,反弄巧成拙,如今被王夫人一激之下,倒是一击直取王夫人的要害——她儿子未来的婚事,奈何此事实于她此时的境遇,实无什益处,旁人看来,真真只当她苦中作乐,起得个顽性罢了。黛玉也不在意,将嬷嬷丫头们纷纷赶去理事,自坐在案边,瞧见晨间匆匆收笔的信,想再提笔续上两字,却总无可写之事,遂丢了笔,封了信,嘱人交付出去。又去翻着才收拾出来的书籍赏玩,一时想起来,又抬头对一旁正收拾的润妍与闲雅道:“以后这案上的书本笔墨,你们与我细心照管了。但凡人来客至,或我不在屋内时,案上那些我未看完的书,未写完的字,均收拾下去,别在案上留着。”润妍脆生生地应了,闲雅转转眼,问道:“姑娘,前年子我们在家做的花签,这会儿拿出来夹书岂不正好?”黛玉想起往事,笑道:“本还想做成套百花签呢,谁知做来做去,也只得了十二支,小心收了这许久,倒失了本意……即得了,就拿出来用罢。待来日百花再绽之时,我们再去做些来。”
正说着,紫鹃回房禀道:“二老爷回府了。传话进来说,请林姑娘往内书房见上一见,舅甥俩叙叙亲情。”黛玉听了,即遣了小丫头往三春处送了个信,复带着婆子丫头,往二舅舅贾政的院子里去。因紫鹃在前引路,黛玉晃眼一打量,才觉着紫鹃出去一趟,却是换了身衣裳方回来的,就连头绳,虽未用白的,也改成了黑色,往春柳身边一站,倒是较晌午前和谐多了。黛玉心下暗叹她是个有心的,难怪外祖母怎么都要将她派到自己身边来呢。
二舅舅贾政,端正平和,相貌堂堂,观之可亲,言之可敬……真真看着是一个伟岸丈夫,谦谦君子。与王夫人共坐在榻上,一左一右,殷殷垂询,切切嘱咐,从外甥黛玉说到妹妹贾敏,又转到妹夫林如海身上,兄妹旧闻,连襟书信,海阔天空,夫唱妇随地,只说了近一个时辰,不知道的人,只道是他俩与林家往来频频,全不似十余年不曾得见的模样。这一通热闹,也算是宾主尽欢,只苦了宝玉、贾环与贾兰下学回来请安,即被贾政冷眼一瞪,挂在了墙上,不敢稍动。
一时晚了,又要留饭,黛玉本欲借着外祖母脱身,无奈外祖母听得舅舅特意留饭,也不叫她回,还特特打发人过来传话给儿子媳妇,只说外甥女千里而来,古话说得好,见舅如见娘,可不许薄待了去。贾政立身听了,吩咐王夫人快快办来,全不见她一双眼粘在儿子宝玉身上,正担心自己宝贝儿子被他老子禁得久了,落得不痛快。好在席开筵摆,贾政终是将叔侄三人放了下来,却不让走,喝命其在旁作陪,宝玉三人战战津津在席旁侧身坐了,在贾政“小子”,“竖子”的斥声里,黛玉瞧着,三人这饭也是吃得食不终味。
只是他三人的难受是在明处,黛玉自己的难受却在暗处。
这两日黛玉所见的二舅母王氏,是一贯地慈祥亲切,全是一派大家夫人的风范。纵是昨日初见暗刺她两句时,面上也是极和蔼的,断没有让黛玉见过半刻厉容。黛玉却不知为何,一见她,就只在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几个时辰前自己听到的那句话,……那语气,那声调,她几乎能借此清晰地在脑子里描摹出了王夫人其时轻蔑、刻薄的神态来……而这想象中的神色,竟让王夫人展现了近两日笑容无法感动黛玉半毫,反让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虚伪得让人痛恨,而她此时,却还不得不带着笑,吃下她亲手布过来的菜肴——黛玉何止是食不终味,简直就是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