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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林如海纵是文臣,也深蕴兵法,且广泛地应用于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比如,就在黛玉负气打发人出去买书之时,她的夫子贾雨村,已离了扬州两日了。
几日前林老爷在外书房内接见了女儿的蒙师——贾雨村贾夫子,提出了起复一事。并说明,自己愿作荐人,且为了惜才,怕贾夫子闲云野鹤惯了,不耐朝事繁复,无意重起,让朝廷失了如此一位栋梁,故在前两日,已先往京中几位知交好友处存了信函,又已备下了车船下人,并安排了京中一应行止安排。万事俱备,如今只待贾夫子点一个头,说一句话,就可让府上管家陪他入京了……贾雨村一届布衣,行走于朝野,最以自己的学问为傲,最以自己的出身自卑。今日听得林如海如此厚待于他,只觉如千里马遇上了伯乐,俞伯牙见到了钟子期*1,一时倒颇有些得遇知音的感动。自古文人相轻,能得林如海这样一位探花郎因赏识而相助,与当初甄士隐怜他贫寒而相助,在贾雨村心里所产生的结果,完全是天壤之别。对林老爷所做安排,贾雨村不想拒绝,不能拒绝,也不会拒绝……自然,林老爷也不容他拒绝,因为,他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派他的管家林齐入京,以一种即不得罪岳母,又能达到目的的方式,探查并安排后女儿以后在贾府的生活环境。护送知交进京起复,并代为打点一切事宜,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不日,贾雨村喝过林老爷设得送行酒,带着林府管家林齐夫妻及几个小厮,就起程进了京。
林如海立在窗前,听着接替父亲的林怀仁前来回话。想着其父母跟随他多年,办事周全细密,若就近在京主持老宅,想来也能多几分安心。烟霞那日说得极对,就是堆座金山,也未必能保女儿平安,还是得找几个靠得住的人才是正理,只是妇人家,见识到底短浅,随身的下人带得再多,又有什么身份。女儿既然进了京,大小也是林家的人,京里林家的老宅自然是要收拾出来的,纵然女儿不得入住,但年节里祭祀祖先,总是要有个去处的。
几个大丫头都在忙里忙外地收拾着,黛玉懒懒地托腮坐在书案前,她正粗略地翻看着才送进来的几本八股儒经,经济学说之作。没翻两页,她就无聊地将书抛到了一边。在屋子四处摸了一下,也提不起精神来做什么事儿,倒春寒还是很冷的,不如……睡觉罢,她躺在美人榻上,仰头望着窗外……八股文章,起源倒也不错,可惜做到今日,实在是酸腐的要命;经济世途之道么,莫说她本不爱看,就是原来看过的几本,其原理也比这会子写得这些书,强得不是一个层面,进书的下人们还说,这些是市面上好评如炙的书呢。噫,不如她也学学那些穿越者,出几本著作,以醒世人?嗯嗯,自哪本名著开始抄起呢……有人轻轻地为她盖上薄被,檀香里的桃花香,浓浓地渗了出来,黛玉抿抿嘴,轻轻呼了口气,终是将白日梦直接变成了黑甜梦……
春柳加了被,添了香,瞧着姑娘在美人榻上睡得沉了,又悄声招呼一旁守着的云莺。方轻轻挑帘出去。这收拾行装的事,原本就不用姑娘操心。只要她好好地,就阿弥陀佛了。瞧姑娘那日回来时那个伤心劲,还真让人操心。哎,姑娘小小年纪,就丧母别父的……不说姑娘了,只她们这些下人,虽是有家人跟着一路进京,但想着要去得那般远,这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还是多备些东西罢,到底是亲戚家,哪好太麻烦人家的。
这候茶端水的差事,本用不着云莺亲自来做,只不过几日前偶因黛玉一时的恩惠,感动得这丫头有点发痴:四个大丫头,都是林家的家生子,林老爷即开了窍,在随员人数上,就由着黛玉与孙姨娘做主。反正管家即进京代为主持家事,又要重新归置京中的老宅,这里里外外的人手总是要的。几个丫头的家人若是有愿意随同入京的,倒也可优先考虑。春柳的哥嫂,月梅的爹娘,都是乐意的,雪雁的老父原也不在扬州,这妮子自是一条心跟着姑娘,只有云莺,她寡母年来身子一直不好,难以成行,云莺即不舍得母亲,又不愿离了姑娘,着实愁了两日。那日被黛玉瞧出了端倪,待问明了原委,黛玉长叹一声:“子欲养而亲不在*2,乃是人生第一憾事也。”于是亲自领了云莺去见孙姨娘,请孙姨娘在她进京以后,代她照顾云莺,又向云莺保证,她的位置且为她留着,待她母亲身子好了,就让孙姨娘送她母女进京。只把云莺感动成了个泪人。府里的下人听了,也都赞小姐仁义。传到黛玉耳中,倒使她仰天无语——她不过是将这些丫头们都当成个人罢了,这些下人,又何至于此。
黛玉小息初醒,云莺忙上前侍候。黛玉睡眼蒙胧间,又见着云莺这几日充满感恩的大眼睛在她面前晃过,倒把黛玉心里刺得别扭起来。她啜着茶,想起睡前的思路,对了,这教化世人的事儿倒也可缓一缓,但有件事,倒是即立可解了她此时的围,又可……嘻嘻,爹爹,总不能让你不惦记你的乖女儿的。黛玉笑咪咪地将云莺招到身前,说出了一句天下所有坏人哄人做事时的经典开场白:“莺儿,我待你如何?”
……
黛玉与云莺在房里叽叽咕咕的声音低得没法听得清,院子里却有个声音大得让人没法不听清。——因为润妍与闲雅也可算是黛玉的书僮,这书课的整理,自然少不了她们。二人虽说对所学一知半解,但对黛玉日常爱看哪家学说,宝贝哪套文籍还是较为清楚的。二人本也绷着小脸老老实实地理着书,也不知是谁忙中偷乐来逗两人,闲雅倒还罢了,润妍这丫头却翻着白眼诌了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来人笑问:“小猪儿你即为女子,又是小人,岂非难养之最?”一时丫头们俱笑得花枝乱颤,气得润妍哇哇地在院子里跳脚。
进京这事,自去年年底就开始说起,到父亲定下此事,往京中送信,也已过了好些日子了。丫头们拉拉杂杂地,早已收拾了许多大件,是以这会子起程的日子订得虽近,倒也没太慌乱。黛玉自带领丫头们收拾自己屋子,孙姨娘又禀过老爷,陪着黛玉将夫人房里的细软也收拾了一番,一并预备着往京中大宅里送。黛玉东西带得多了,心里就有些难受,与父亲说,将母亲的屋子留着,也好给他留些念想。父亲拈须轻笑道:“此处乃是官邸,怎比得京中老宅来得安稳,为父为官多年,这官邸已换了多处了……玉儿且代为父好好收拾着,不许躲懒……”黛玉听在耳中,不知为何想起生辰那日的事来,不由也抿嘴一笑。
起程之期已近。离愁,一日重似一日地,浸入了林家人的心底,坠得人心沉甸甸的。终于,明日,就要起程了。傍晚,黛玉依坐在父亲椅旁的脚榻上,听着父亲一句又一句的叮嘱,瞅着日光一点一点地消隐。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对父亲说:“爹爹,玉儿不要离开你,玉儿要陪你一辈子……”父亲轻轻地拍拍她的头,强提起笑容道,“玉儿乖,你外祖母为人和蔼,原来最是疼你母亲不过,想来也不会薄待你的,且待为父手边事情了了,定会早早去接你的。”
黛玉低头,她不能说,不能说,说她知道她会一去四年,回来时就将是父亲弥留之际。人都说一语成籖,她不能让这样的命运成真。她还要努力,还要继续挥动她那弱小的翅膀……说到一语成籖,她可还有一个要求呢。
“爹爹,”黛玉含笑抬起头来,“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女儿将出这么远的门,可算是要读好多好多书了罢。玉儿即读了这许多书,也算有学问的人了,爹爹该为玉儿起个字呢。”是的,她不想让宝玉为她起字,姑且不论宝玉有没有资格为她起字,只说他起的那个字吧……颦颦,蹙眉忧愁之意,结果也确使她蹙眉蹙到了死,真是太不吉利了。
“哈哈,你这玉儿……书还未读,怎地先要起字来了……”父亲被黛玉说得大笑,笑罢低头一看,见黛玉睁着双眼,极认真的样子,他停了停,想了想道:“也罢,为父就破例为你起个字罢,……你即有了字,日后可更要好好用功啊。嗯,这个,字……悦安,如何?平安,愉悦之意也。”
“悦安……”黛玉眨了眨眼,平安喜乐……可怜天下父母心,饱读诗书的探花郎,在为女儿取字时,并没有引用什么风花雪月,咏春叹秋的名句。而只是作为一个父亲,说出了对女儿最真挚,最朴实的愿望:希望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玉儿很喜欢这个字,谢谢爹爹……”黛玉抱着父亲的腿,将脸藏在了父亲的袍服里,拭去了眼底的泪。对,这才该是她黛玉的字,由一个真心关爱她的人起的,饱含了祝福的字。而不是那个由贾宝玉杜撰典故,玩笑般说出来的籖语。
现在,她有了一个新的字,以后,她也会有一个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