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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四十六章 沉重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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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光。

    没有重量。

    没有时间。

    只有一个声音,徐缓而有力,平乏而冷酷,在反复地吟念:“孩子,告诉我——你的名!……”

    西风不知道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说这漫长的煎熬其实只有一瞬?这是一种陌生而令人恐慌的状态,仿佛被丢进了极度冰寒的虚无深渊。

    然而那问话却是无比熟悉。

    龙吻!这个被压制于逆位多年的寄生魂魄,终于再一次占据了正位!不同的是,它的威势却比之前强盛数倍。

    “我的名……必将永不忘记,也绝不想起。”这是西风自懂事起便被长辈叮嘱的。

    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西风克制自己的思维,只希望如同顽石一般无知无觉。然而,那强势的霸气撕扯着西风的心念,使她无法进入无我之境。

    “绝不想起,绝不想起……”她不停地这样想。

    “你一想起,我便知道。”龙吻充满悲悯意味地。

    “好吧,我们聊聊别的。”仿佛是厌倦了那样无果的僵持,龙吻转移了话题。

    “西风,你是夙沙行健的女儿吗?”

    没有回应。

    “为何你会成为族长嫡女的替身?在你深陷危难之时,夙沙行健夫妇一心只去保护圣琅峰上的亲生女儿。难道你是低贱的私生女么?”

    “私生女?”西风怒极反笑,“以为我会中这种鬼话的圈套?族长是怎样的人……”方想及此便止住了,她实在无需与龙吻多做交流。然而龙吻还是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呵,你想说他是高尚正直的人吗?像圣人一样被尊崇的武林盟主,却将一个人的人生,从婴儿时期开始摧残。他悉心地将你置之险境,鞠躬尽瘁地对你进行魔鬼训练,一点一点温柔地夺走你的童年、少年乃至一生。是在哪一天,他将这所有的秘密倾倒给了你?你最早的记忆在几岁?是否记得自己真正的父母?他们是怎样地唤你?你的名字,你真正的名字!”

    “夙沙千寻……”西风想到那个温柔的声音,但她克制了自己不去回忆那张面孔,生怕她思维中的影像也能被龙吻看到。

    “夙沙千寻?我知道你叫这个假名很多年,而这么多年你想的最多的也就是这四个字,但它们没有一个字属于你。不过,你必然有夙沙一族的血缘,否则我也……”

    “否则你就不能寄居在我的躯壳里。”西风想。

    龙吻寂然。

    “你不必回避,星海已经透露此事。即便资质强如何其雅,也容不下你这样的魂魄。你只能寄生于我族体内,不是吗?”

    龙吻便不隐瞒:“没错,对我来说,唯有夙沙一族的躯壳才够坚固,也最能发挥出我的灵力。不过即便是同一族也有优劣之分,你的资质是夙沙一族百年难遇,在纯血……族中也是极品呢。”

    “纯血什么族?”西风追问,她明知道龙吻说了什么,却“听”不清。

    “你读不到我的思想。我不想让你知道的字你就读不到。”龙吻有些得意地笑。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西风想。这一次,龙吻回归正位所带来的压迫力前所未有,只要西风有一丝抵御的趋势,便会得到数倍的反击。但也正因如此,西风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只怕若有一点点退缩,便会再度坠入溃败之渊。她再也不想把这副躯壳交给龙吻。因而,此刻龙吻尚不能真正掌控她的躯壳。

    “你认识的以前的我,只有三成的灵力。被你压制的这些年,我索性休养生息,又加之其他一些原因,现在已恢复到七八成了。”

    “那么现在它该有多强?以前,它所主宰的这个躯壳已经罕有敌手了。”西风想。

    龙吻听到了,宽慰她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太多痛苦。”

    西风对它想:“你那时为何只剩三成灵力?”

    龙吻道:“星海不是提到过镇压结界吗?虽然镇压结界并不能封印我所有的能力,但也会限制我全部能力的发挥。而现在,我们正在离开那个结界。”

    “莫非它听到了星海的话?那时它明明还在逆位。”西风一念闪过。

    龙吻道:“是你不经意回想了你们的交谈。我感知到了。”

    “即便我自己都没觉察的思想也被它感知到了。”

    “请你不要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好么?这里有个听众。别忘了,你的思想对我来说是透明的。”

    西风便对它想道:“还有别的缘故么?”

    “当然有,我为了修复你那几乎死透了的躯壳,耗费了许多灵力。这原是逆天之举,换作别人,耗到魂飞魄散了也是办不到。”

    “呵,那要谢你么?”

    “不必谢。时代变迁,纯血……族已是罕有,你若死掉,我便不知魂归何处了。我可不想再去幽冥海里等待。”它说得这样轻巧,让西风有种莫名的悲哀。

    西风叹息道:“在我之前,你又寄生谁的身体里?”

    “神童夙沙朝露。应是你的祖辈了。”龙吻轻描淡写地。

    西风恍然大悟,只是,更觉悲痛了。夙沙朝露这个名字她耳熟能详,也是天赋异禀的奇才,九岁驰名四海,十一岁就挂上帅印。这样的人中龙凤,却在成年后变得庸碌无为、不可理喻,除了偶尔被人拿来作为笑柄取乐一番,便再也无人关注。现在她知道了,成年后的夙沙朝露已经不再是他自己。

    龙吻感知了西风的思想,竟用无辜的口吻道:“我不喜欢被世人瞩目,他的性格太张扬了,又爱管闲事,而我……”

    “龙吻!你有什么权利抢占别人的人生?你可知道你夺走的不仅仅是夙沙朝露的生命,而是他的一切么?!”西风怒不可遏,自幼她就被训练成淡漠冷定的性格,大喜与大怒在她都是罕有的。只是现在,她感到无尽的哀痛和愤怒涌上心头,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此前的几年,她也是那样的身不由己,生命的车舆被豪夺而去,向着自己最不愿意去往的方向疾驰。原来在很久以前,那个名叫夙沙朝露的先辈,早已承受过这一切痛苦。

    夙沙朝露从最美好的年华开始,就再也没能主宰自己的人生。难以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自己名誉的玷污、亲友的失望,又是用怎样的心情面对心爱的女子却再也无法温柔地触碰她的脸颊,无法由衷地对她说“对不起”和“永别”。

    西风不只愤怒,还有深深的恐惧,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明明近在咫尺,却隔着无垠的壁垒,永世不得沟通。

    猛然地,西风意识到了:她自己已经再次被龙吻压制了!此时此刻她不是正淹没在那熟悉的梦魇之中么?她的意识还在,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就要变成第二个夙沙朝露了!

    万千思绪风起云涌,她已经顾不得这些透明的思维都将在龙吻面前纤毫毕现。

    可是突然间,西风的愤怒和恐惧情绪如同冲向崖壁的呐喊,反射回来层叠无穷的回响,只是,这回响一遍比一遍强烈,一遍比一遍疯狂。

    那股怒气来自寄生魂魄,如同一个妖魔歇斯底里地自我撕扯。连西风的魂魄也要被卷入那疯狂的漩涡,被生生扯碎。那个寄生魂魄在哭泣、在咆哮,但,西风读不清它那如同混乱呓语的思想。

    “凭什么!龙吻凭什么这样愤怒?一个靠掠夺他人幸福而生存的寄生魂魄,种下了无数的怨念与遗憾,它有什么资格向我发怒?”正是这无以复加的深深的恐惧,转化成了极端的无所畏惧。西风以更加霸道的灵力迎上那强势的洪流——哪怕让躯壳就此摧毁,灵魂灰飞烟灭,也不能让寄生魂魄拿自己的人生为所欲为。

    在同一个容器里,两股强盛的杀气针锋相对,激荡出无形却巨大的冲击波,不仅伤及了躯体的五脏六腑,甚至将其外界的物事也破坏。

    “不好,唤魂阵要破了!”水月宫黑暗的密室之中,沧浪红猛地睁开眼睛,焕发两道血色的光芒。

    在她不远处另有几个人,也都发出沉重的喘息声,甚至有人口角渗出了鲜血。他们不具备沧浪红的那种能力,但因灵力高强而在这里担负护阵的重任。

    星海也在其中,方才的冲击带来的伤害对他来说并无大碍,但他却是最为紧张,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沧浪红道:“没有西风的真实姓名,我的唤魂阵便定位不到她的生命坐标,始终捉不住她的真魂。而此阵原就不可久持,久持必衰,方才那个冲击,竟将唤魂阵损坏了。”

    刚才那段时间,沧浪红已经尝试了“西风”、“夙沙千寻”、“夙沙西风”、“夙沙风”等等名字,却没有一个属于那个顽强的灵魂。

    一片黑暗。

    星海用剑气试探,感知到西风躺在原地一动未动。他却没看到,西风身下的唤魂阵——那用朱砂绘成的繁复的图案,已经扭曲模糊。

    “可有补救之法?”星海问。

    沧浪红勉力调息了一阵,用匕首割破掌心,将血向那唤魂阵中一洒,带着灵力的滚烫的鲜血一触碰到西风的身体便挥发殆尽,而那闭目仰卧的人,却似熟睡了一般安详宁静。

    沧浪红喘了口气道:“尚能维持一阵。”接着又疲惫地喃喃:“唤魂阵对人心有极强的威慑作用,然而西风的意志力超乎想象,之前那么多年龙吻都未能捕捉到她有关真名姓的记忆,今天这番布置,恐怕也是徒劳了。”

    星海极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对沧浪红的忧虑无可辩驳。只是道:“能借此阵让龙吻重回正位已经是大有收获了。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结界最稀薄的海域,不多时便要完全脱离镇压结界。那时候我们的能力就可以完全恢复,此阵的威力也会更强罢。”

    一个人道:“不止我们。龙吻在结界之内只能保留寄生能力,出了结界便恢复噬魂能力了。届时若还是唤不出西风的魂魄,不如请龙吻将她吞噬掉。”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罡气排浪而来,说话的人因分了神被直面冲击,顿时喷出一口鲜血。

    星海隔空打过去一个气弹,点了那个人保命的穴道,悠悠叹息道:“龙吻与西风相遇,是他们彼此的劫难。是龙吻寄生了西风,也是西风囚禁了龙吻。除非这个躯壳死亡,否则龙吻绝然挣脱不出这个牢笼。”

    另有一人道:“早知有今日,龙吻几年前就该跑到结界之外将这个娃娃吞噬。”

    星海道:“若干年前,龙吻确曾来到天元峰,说他想出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西风的灵力过于霸道,他第一次担心自己会被压制于逆位了。他想到结界之外将西风吞噬掉,那样,他会可以得到寄主魂魄的所有灵力,也会继承她所有的记忆。”

    那个人道:“他去了么?”

    “没有。我阻止了他。”

    “为什么?”

    “才刚十四岁的西风,记忆里却已满是疮痍,她的意志力更是强到令人发指。我担心龙吻无法承载那样沉重的记忆和情感。自从他吞噬了前代寄主夙沙朝露,我便觉察到他的变化。倘若他将西风吞噬,我只怕,龙吻便不再是龙吻了……”

    星海说到这,所有人皆是哗然,方知道星海苦心设置唤魂阵的用意。西风与龙吻两魂相争,必定两败俱伤。在不杀死容器的情况下清除寄主的魂魄,唯有借助沧浪一族的唤魂能力将西风拽出体外,但,这必须首先获得西风的真名。

    “沧浪红,”星海忽然道:“等你的观魂眼一开,便将西风的魂魄强制取出。”

    “可是,如果没有她的生命坐标……”

    “我知道那样会损坏她的躯壳,龙吻即使获得了这个身体,也不过是个残废。但是,龙吻实在是被她囚禁得太久了。宁可做个灵魂自由的残废罢!”说这句话的时候,星海有着无比的沉重,也许,他早已替龙吻预想过这样的结局。

    在那个安详犹如熟睡的身体里,西风的灵魂仍然与那强悍的力量对峙。她不知道,这股莫名愤怒的杀气,并非来自龙吻自己,而是那个被龙吻吞噬掉的夙沙朝露的残念。那个泯灭已久的灵魂,早已没了自主的意识,他的灵力被龙吻吸收,记忆被龙吻继承。他的怨愤和悲哀,深深埋藏在龙吻灵魂的深处,这时候,西风强烈的哀痛和不甘,猛然冲击了那个埋藏已久的角落,终于将这古老的怨气唤醒。就连龙吻,也无法阻止这股能量的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