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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海声称会令西风震惊的东西,其实是两幅图画——西风的画像。可是西风对这一正一背两幅画像却瞧不出什么端倪。她注意到正面画像盖有一个方正的名章,是“红”字,压角一个月号章,曰“孟春”。背影画像只有一个引首章,其形宛转修长,是四个古体字,西风凝视着,意图辨认,眼一花,那朱红的笔画竟好似微微扭动了一下。便听星海道:“纸不是普通的纸,墨不是普通的墨,绘画的人更不是普通的人。”他眼中难掩亢奋的光,那光让西风诧异而不安。
“夙沙千寻,你可知,画你的人是何人?”星海问。
西风并不理会星海对自己称呼的改变,道:“姹紫嫣红中的红……我如何知道她的来历?”
“航海世家沧浪氏,沧浪红。”星海有些骄傲地道。
西风没想到这世上仍有姓沧浪者,不禁道:“沧浪氏曾是大夜王朝极为显赫的贵族,后来却不幸得了灭族的下场。天下姓沧浪者,唯有江湖笔沧浪雪诺幸存,只因既为江湖笔,便不再属于任何家族。而沧浪雪诺也是谨守‘江湖笔’的法则,虽有盖世武功,也未对沧浪家族的灭顶之灾支援半分。莫非她是沧浪雪诺的后人?”提起“灭族”,西风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不禁颤粟,不知何姓帝王知道这世上仍有“夙沙”,会作何反应。
“你猜的没错。在大夜时代,沧浪与夙沙,一文一武,乃是皇家的两大支柱。沧浪的荣耀不输你们家族,你可知沧浪氏为何被诛灭?”
西风降生的时代,“沧浪”已经绝迹,对那一族的辉煌过往所知不多。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然而从星海的语气来看,他的所知必然多于自己,索性倾囊道:“诏书上曰:沧浪谋反。据我所知,却是源于:沧浪航海。”
星海不禁抚掌笑道:“皇家严令禁止沧浪‘航海’?不,不是禁止,而是惧怕——他们尤其惧怕沧浪这样的家族出海。”
这段百余年前的历史,是西风小时候听一些哥哥姐姐说的,长辈们却禁止他们再谈论 “航海”这样的话题。至于更深层的原因,西风倒是从未想过。现在西风不由思忖,喃喃道:“莫非海外有着帝王不想大陆百姓知道的秘密?而沧浪家的航海士,想要把这个秘密泄漏……”
“沧浪家从未有谋反大夜王朝之意。”星海打断道,“他们只是急切地想要告诉皇帝:我们的世界,其实囚在一个看不见的笼中。”
西风听不懂。
“殊不知夜文帝早就知道这个秘密。”星海望着她,眼里又闪烁出异样的光,“你觉得我们所认识的‘天下’有多大?很辽阔很壮丽是不是?而事实上,夜氏统治的这七千年里,我们仅仅是生活在天下的一个小小的牢笼里,江湖笔沧浪雪诺将这牢笼称为‘镇压结界’。结界的外面是一个超乎想象的伟大天地。夜氏皇族严守‘镇压结界’这个秘密数千年,直到沧浪家的航海士沧浪怀归发现了海外另一个世界……以及、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世界,西风容易懂,如何会有另一个自己?
星海做了一个“看看这个”的手势,西风顺星海所指,看到那两幅惟妙惟肖的画像,迟疑道:“他……发现了自己的艺术天赋?”
星海摇摇头,道:“是画魂的能力。沧浪一族能画出你的魂魄啊!”
西风不由一震,这简直不可思议。
星海指了指她,缓缓道:“那里很拥挤呵,两个魂魄争夺一个躯体。”
仿佛听到星海的这句话,西风感到内心某个被压制的角落发出微弱而迫切的呼应,西风习惯性的用心智将其镇压。从之前的谈话,西风就已知道星海对龙吻的了解,这时已没有更多惊讶。她忽地想起更关键的问题,道:“笼罩整个大陆的镇压结界如此庞大,它从何而来?”
“神。”有此等神力者,无疑可称之为神。
“神在何处?”
“神已死。”
“你何以知晓?”
星海笑而不语,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前摇了摇。
神封印了整个大陆。
逸出结界的沧浪族人拥有画魂的能力。
神、已、死。
……
许久西风才从这突如其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最后问:“这件事,当今皇上可知道?”
星海道:“镇压结界的事,是沧浪雪诺唯一一条没有传给南宫清的记录,因此不可能从十一代江湖笔那里透露给世人。除此之外,就要看旧皇朝的天藻阁残余的文献是否有明文记载——据说,那些文献皆为何其锐所得。何家兄弟个个精明睿智、城府极深,此等天机,即便知道了,也会不露形迹吧。”星海不称呼天子为皇上,西风已明白,他的野心不仅比原想的更大,简直是无所顾忌、锋芒毕露。星海之志,已超出现在这个“笼”了么?
“连阁下的暗士也查探不出庄王的底么?”
“莫说我的暗士,作为庄王最依仗的手臂,大祭司你又知他多少?”星海反问。
西风苦笑:“庄王从未信任我,我甚至几度怀疑他已猜到我身份。而且,即便抛开‘夙沙’这个名号,庄王也会因我与龙吻教主的关系而心存防备,毕竟我是教中唯一能与龙吻沟通的人。”
提起这些,星海神色一凛,肃然道:“今日帝王忌惮夙沙,正如同昔年大夜畏惧沧浪。你可知下达‘屠魔令’的真正原因?”
“我家可没有人航海。”西风刻意以说笑的口吻回避,往事已矣,她不想旧事重提。
星海冷笑:“灭族不是儿戏,总不会因些小事屠戮一个近千人的大家族。”
西风黯然。那刻骨铭心的噩梦又浮现出脑海,她曾用尽全力去屏蔽这段残酷的记忆,然而今天,她必须坚韧地面对这个话题,也许,星海知道更多她所不知的内情。
“实不相瞒,我所知道的灭族罪名,与昭告天下的别无二致,第一导火索是:御弟何其雅死于圣琅峰。皇上原本想要赐婚他与我。而我却将他残忍的杀死。何其锐即便是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当见到三弟的尸体时,也是当场就发了狂,恨不能大开杀戒。庄王何其殊却是渊渟岳峙般冷定,他按住兄长拔剑的手,只在远处向我瞥了一眼,而那反常平静的目光却将我紧紧攫住,让我觉得自己就算逃到海底也无济于事。我相信他已深深记得我的样子,即使当时我戴着白玉面具。”
星海放佛能洞察一切似的微微一笑:“杀他的并不是你,但你不可能道出真正的杀手。”
西风又道:“第二罪名便是:夙沙家族持神器御龙符以挟帝王,意欲复辟旧皇朝。”
星海便评道:“这条罪名倒是足以令天下信服,夙沙家族历代效忠夜皇,素有‘大夜圣剑’之称号。朝廷中的精英更有五成沾了夙沙的血缘,那个时代,与其说是夜氏帝王坐拥江山,倒不如说是夜与夙沙双帝共治天下。而况你们家专门盛出怪物级别的强者,任谁做了新皇帝,也要寝食难安罢。”
“再强,还不是被‘屠魔令’所灭?得到天下时,何家只剩兄弟三人,但他们有无数的高手誓死效忠,组成坚不可摧的皇家军团,这不得不说是何氏创造的奇迹。”
“到了灭顶之灾,也不用出御龙符么?”星海若不经意地将话题转到重点。
“何为御龙符?”西风回问他。
“一说,得御龙符者得天下;一说,得御龙符者灭天下。夙沙自己,如何言讲?”
“自从御龙符这个词出现,我们夙沙就从未否认它的存在——那根本无需否认,因为就连我们家也没有人见过。”
“南宫清已亲口证实,御龙符乃是一柄光剑。”星海徐徐道,却无比有力地反驳了西风。
江湖笔的权威天下公认,江湖笔以荣誉和生命为其言语负责。西风说夙沙家无人得见御龙符并非诳语,难道南宫清却曾见过?
西风道:“那么阁下认为它是怎样一柄光剑?”
星海道:“未能亲眼所见,不可想象。”
西风默然不语,全然忘记了星海,兀自发了一阵呆。
星海摸不透她在想什么,竟也跟着怔了半晌。从第一眼,星海就觉她的冰冷和忧郁与其年龄极不相符,她的眼,蕴藏了一泓乍暖还寒的湖水,不知是向着谁的温柔,也不知是累了几世几劫的沧桑,令星海这样久活人世的老者都心存敬畏,不敢小觑她。
“你找我,是为御龙符,还是为龙吻?”蓦地,西风轻轻开了口,眼睛却没有看着星海。
星海坦言:“我只想请回龙吻。”
“那么,是时候告诉我,龙吻到底是什么了吧?”西风走向画像前,用手摩挲着那看不懂的古体字的引首章。朱红的笔画在她指尖触碰之下缓缓蠕动,显出可以辨认的正体字形状,仿佛就是为了向西风展示——“龙象在背”。
星海深吸一口气,娓娓道:“第一,龙吻可以说是唯一不受镇压结界镇压的魂魄,当然若是在结界之外,他的力量只会更强。”
西风身体之中住着一个客魂,她自己是意识到的。而“不受镇压结界的镇压”意味着什么,她还不能明白。
星海又道:“第二,龙吻是你的续命灵药。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么?”
没错,西风的的确确实实在在的死过一次。
“何其殊的折扇蕴藏着一柄利刃。”西风喃喃地回忆道,“那一剑穿胸而过,却只是切断了心脏的血脉,痛苦一刹间散射到四肢百骸……我无法当场死去。仿佛对那一刺的杰作充满了自信,他任由我逃走,甚至不屑揭下我的面具。”说到这,西风不禁微微一颤,那刮骨挖髓般的痛苦永生难忘,而当她拼了最后的力气去到她最想见的人身边时,对方痛极崩溃的神情却令她后悔莫及。纯粹是为了可以多看她一眼心愿,就让那人眼睁睁看着垂死的自己束手无策,她是自私而残酷的人吧。
星海道:“何其殊这个人从不显山露水,他的内功修为实则早已登峰造极、深不可测。那一刺,只切断了你的一条血脉,血流不止却不至让你立即丧命,而无形的剑气则通过那个伤口传至奇经八脉,将你全身经络尽数摧毁,以致没有任何医师可以妙手回春。那样的死法,不会比何其雅所受的痛苦更少吧。何其殊极少亲自动手,只因他觉得天下没有几个对手配得上。没想到为了给弟弟报仇,他不惜对一个小女孩下此辣手,只能说,这个人狠极。”
西风苦涩地一笑:“十岁以后就没有人把我当做孩子了。而且我也不恨何其殊,他杀我时眼中并无快意,反而是更深的悲伤。何其雅死状惨不忍睹,何其殊好歹还给我留着全尸。”
“你倒是豁达。”星海轻轻摇了摇头,难道你不记得痛么?
最痛的并不是来自*。
西风忆起数年前的往事,恍如隔世:雪千寻死命抱着她,哭到呕血。后来,家族中的一个少年终于找到失控的雪千寻。西风当时已是神志模糊,依稀记得雪千寻爆发了骇人的能量,那少年几乎是拼上了性命才将其从西风身上拉开,临走时,甚至来不及与濒死的西风道声永别。然而,看到那个人带走了雪千寻,西风却得以安然闭上双眼。那一世——作为夙沙千寻的那一世——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雪千寻挂了血泪的苍白脸庞。生离死别。
“但后来我却活转了过来。”西风喃喃,“我能看,能听,能发出声音,但那不是我自己想说的话,不是我自己想走的路,也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仍在我的身体里,却又像一个旁观者,只能任由另一股诡异的力量控制着这幅躯体。”
“那便是龙吻。”星海解释道,“龙吻进入你濒死的身体里,以他强大的灵力强行修复了你那已被摧毁的经络。那是漫长的过程,他原以为你的灵魂已灭,只顾修复这百年难遇的容器,未曾想,因了一点执念,你竟逗留在了无生机的躯壳里不肯离去,直到躯壳再度恢复生机,你的灵魂也跟着奇迹般地苏醒。虽然你的灵魂被镇压至逆位,但你所散发出的某种灵力,令龙吻不安,他几次想将你吞噬,却……终究没有那么做……”
原来如此,难怪西风总是感到自己被漫无边际的黑云吞噬,有多少次,她都筋疲力尽,几乎想要放弃抵抗……到底还是因为那一点执念。这个世界因为某个人的存在,令她无法割舍。然而——“怎么会那么巧,龙吻恰在那时进入我的躯壳?”西风问道。
“这并非巧合。龙吻是极强厉的魂魄,能够容纳他的躯壳世上唯有夙沙纯血一族。也就是说,唯有你们夙沙家族的少数几个人,才是强悍到可以让龙吻客居的容器。在未找到合适容器之前,游魂态的龙吻不能见多阳光,而多以休眠的形式潜于圣琅峰下的幽冥海海底。想必他是早已锁定了你,唯等你再长大些,通常要到十五六岁,‘容器’才能达到最佳的状态。哪想到会有‘屠魔令’这一劫难。但意外的是,你的躯壳远远超乎龙吻想象的强大,年龄小,又在濒死状态,却奇迹般的容纳住了他。”
“那如果躯壳不够强又会如何?”
“撑爆。”星海淡淡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甫一出口,西风猛然想起何其雅的死状,多年后的此时此刻,她方才恍然大悟!
星海读懂了西风的表情,道:“没错,何其雅是因龙吻而死。你该不会背了这么多年黑锅都不知真正的杀者是谁吧?——话说,我奇怪的是龙吻当初怎会错认何其雅为适宜的容器?何其雅与常人相比的确是很强,但他并无夙沙血脉……莫非,龙吻他果然更偏好少年的躯壳么?看来这些只有等他解放出来再问了……”
西风已经听不到星海的自言自语,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原来不是她……”是震惊又是喜悦。原来不是雪千寻杀的何其雅!
事实上不止西风,夙沙行健都以为杀何其雅的是雪千寻。只因大家一致相信她有这种能力。而况那时的雪千寻一句也不给自己辩解。她只因皇家不再娶走西风而把满心欢喜形于颜色。那样纯粹而炽烈的笑脸,令人心碎。
雪千寻十岁的时候才开口说话,直到西风那次“死”前,都没见她对之外任何人讲话。当时十三岁的雪千寻,心智恐怕还是几岁的娃娃,单纯、倔强,不信任西风之外的任何人。雪千寻的生父夙沙行健曾对西风告诫:“希望你不要再去见她。不要让她成长,不要让她思想,不要她有喜怒哀乐,不要教她习武,不要使她强大……远远地陪伴她,忠诚地守护她。任何时候都要留着你的性命以便保全她。若有必要,唯你可以杀她。”
可叹时至今日,雪千寻都倔强地坚信父母是因为太爱她这个女儿才将她与世隔绝。即便全族覆灭了也要保她逃出生天——这就是证据。她一边怨恨着父母,一边催眠式地坚信着父母的爱。而他的生身父母,却只想她成为一个会呼吸的玉娃娃。西风默默地过滤了夙沙行健的告诫,只牢牢记着“陪伴她,守护她”。
“御龙符……我们家真的有么?”小时候的西风,曾经壮起胆子这样问族长。
夙沙行健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那么,御龙符……会不会……是一个人呢?”她声音都在发颤。
“……不是。”夙沙行健终于吐出两个字。
西风却是得寸进尺地又问一句:“圣琅峰上的夙沙千寻,她是不是御龙符?求求您,不要对我撒谎,告诉我实情,我保证不会做任何事!”
夙沙行健凝视她稚嫩的脸,出奇温柔而富有耐心地对她道:“我不对你撒谎,那个夙沙千寻——我的亲生女儿,她不是御龙符。”他的大手轻轻覆上西风欲启的嘴唇,轻轻道:“请你答应我,不要问我她是什么。终有一天,你的哥哥会告诉你。”
虽然不知道御龙符到底意味着什么,西风总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希望那个人与之沾上瓜葛。她只希望那个孤独的玉娃娃,可以做一个正常的人。
“你应该从小就意识到自己不是正常人吧?”蓦地,耳畔响起了星海的声音。
西风的思绪被打断,道:“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
“正常,就是平凡。而不正常,则有很多种。我不忍欺瞒你,你的不正常,将给你带来灾难。”
西风轻轻一笑:“我只知道我总是给我的敌人带来灾难。”
星海尖锐地道:“那是在你压制龙吻之前。闻名江湖的魔王西风,借的是龙吻魂魄的力量。而自你本魂步入正位以来,武功就大大退步了。也难怪,毕竟魂魄被压制了那么久,中断了你的修灵,现在你的灵力也不过是比十三岁的自己多了一年半载的修炼而已。能达到现在这般境界,已属奇才。”
西风为他的洞悉一切感到悚然。
星海继续道:“三刀的死,使得委托他刺杀庄王的人成了谜,但这次计划之外的暗杀行动却让我的暗士发现你被‘第四刀’重伤的事实。凭龙吻的灵力,绝不会让三刀之流伤到这副珍贵的躯壳。真相只有一个:与三刀对决的那个人,已经不是龙吻,而是你,西风!”
星海凝视西风背面的画像,喃喃:“龙、象、在、背。夙沙千寻,可怕的夙沙血脉。现在,你魂魄的灵力不及龙吻十分之一,却能以坚不可摧的意志将其压回逆位。你知道么,暗士的讯报一传来,我当真吓了一跳,一刻也不敢怠慢地发书将你请来,只怕多耽搁一天,你便要将龙吻吞噬掉了。”
西风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你若怕他消失,就让他快快滚出去罢。”
星海诚挚地道:“若能助龙吻重获自由,在下无比荣幸。只是,”他又悲悯地道,“镇压结界是禁锢整个大陆的笼,而你,则是封印龙吻的笼。西风,不毁牢笼,何以解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