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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天亮得早,人也起得早。这一日天还没有亮,京城的城门外已经有等着进城的百姓在等着,其中有一行人特别引人注目——这行人虽然衣服看着很朴素,可是都骑着高头大马,这年头,能用得起马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家。
既然不是普通人家,那么不管是富是贵都不是小老百姓能惹得起的,离得太近了也可能招惹祸事——京城中的纨绔公子可不少,因此周围的平头百姓们一个个离着这些人远远的。
城门一开,这行人就先进了城,为首之人和守城官交谈了几句,随后就打马飞奔起来,直惊得后头的人直吐舌头:居然敢在禁止奔马的京城之内纵马奔驰?果然是好大的来头!
这行人却不是别人,而是按着行程应该还在金陵回京路上的贾赦和他的一干侍从。
数月之前,贾赦带着贾政扶着贾代善的灵枢由运河南下回了金陵。金陵族人众多,两人就是有再多的矛盾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是先择日整修了一下祖祠,再选了吉日将代善下葬,同时贾赦还要为了祭田的事奔波——贾政那性子,叫他去到处奔波查看田地简直不可能,叫他和别人商谈价钱的话,估计他会因为羞于启齿谈论阿堵物而一口答应人家的要价也不管人家要的是多了还是少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政二爷清高得很,“不通俗务”。
金陵繁华,田地也贵,上好的良田能卖到九两银子一亩去,要找到合心意还要够多的田地庄园实在是要靠运气,贾赦前后寻了两月,最后在甄家的帮助下找到一个不小的庄子,离贾家老宅有一点远,但是管理起来还是挺方便的。庄子原来的主家也是大户人家,只是老家主去世之后独子无人管教,吃喝嫖赌无一不全,很快将家业败得七七八八以致不得不贱价将庄子出让。饶是如此,也将贾家寄存在甄家的银子花了个一干二净,贾赦还额外加上了三百两金子,甄家看着他如此作为,也并不怀疑。
寄存在甄家的银子花完之后贾赦就如释重负,加上心里惦念着妻儿祖母,事情一了就起身回京去。来时因为扶枢行程较慢,去时倒是快了一些。
等到离京城还有四五日左右路程时,二人却碰上了家里派来的小厮,告诉贾赦说:“家里出了事,哥儿见了喜,奶奶急坏了,老太太也急得病倒了。”
贾赦当时就是手一抖,手中的茶全泼到了船板上:“什么时候的事?”
小厮回答:“大概两三天前的事,老太太一接到消息就急得病了,小的出来时已经请了太医看过;奶奶命人叫小的快马加鞭的来告诉大爷,小的这两天就没有合上眼睡觉过,就怕和大爷错过了。”
连张娴都派了人来告急,只怕情况不乐观,贾赦哪里还有心情和贾政一起坐船慢慢往回赶,当即叫了船家来要他把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京城去。船家一听要在两日内赶四五日的路就不太乐意了,贾赦急着回去,开出了数倍的价钱,船家见了才眉开眼笑:“爷只管放心,我们就是几日几夜连续赶路都是可以的,何况这里到京城的这么一点路儿。”
事不凑巧,贾政那两日身体不大好,下午遇到家里派来的小厮,第二天他就病了得停下船来求医问药。姑且不论他这病是真是假,心急如焚的贾赦听到贾政那边的理由后,一怒之下就把这个弟弟和他的随从丢在后头,自己和心腹侍从另外雇了一艘船昼夜兼程赶回,回到京城的时候正好在半夜,主仆数人在船上和衣卧了一夜,天将亮的时候就起身弃舟登岸,换上马匹,等城门一开就直奔宁荣街去。
所以现在,贾赦回到了荣国府门前,至于贾政·······他估计还在后头慢慢磨蹭呢!
父母尊亲去世的居丧之家的子弟出入时不可以走正门,以示对长辈的尊重。贾赦想了想也不愿意走侧门,觉得动静太大,于是绕到角门去。角门上守夜的几个小厮昨夜里偷了懒睡着了,一大早的被吵醒心情不好,看也不看外面就骂:“一大早的,哪来的土驴子在号丧呢!”
贾赦顿时脸色铁青,身边得力的孙林大骂:“不长眼睛满嘴胡沁的东西,你们倒是在骂谁呢,大爷回来了,还不快开了门!”
小厮们从门缝里一看,竟然果真是贾赦,不由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开了门来,殷勤地将一行人迎了进去,贾赦也不说什么,只拿眼睛看了这些人一眼,吩咐道:“把这些不忠于职守的滑头家伙抓起来,等一下我再处理。”
当即有人领命去了,贾赦进了内院,只打发人告诉史氏一声他回来了:“大爷因为担心老太太的病,快马加鞭赶了回来,等看过老太太再来给太太请安;二爷因为生病,要隔几日才能回到。”
且不说史氏那里听到是什么反应,单说张娴那里,张娴为了贾瑚和老太太的事几天都睡不好,这天一大早就起了身正在梳洗,就听到外面的丫鬟们一叠声地说:“大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贾赦已是进了来,张娴一时犹疑自己在梦中,拿着象牙梳子的手就那么定在半空,直到贾赦向她走来她才惊得站了起来,想迎上去却突然想起什么,向后退开去:“恩侯,恩侯,不可!”
贾赦步伐一停,困惑地望着妻子,突然明白了张娴在顾忌着什么,快步上前一把将妻子拉过来,张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就想挣扎,贾赦在她耳边说:“你别急,不用担心,我小时候已经见过喜了,不会再染上的。”
张娴的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呜咽不成声:“恩侯,我对你不住,没有给你看好瑚儿琼儿·······”贾瑚染了天花,老太太又病了,张娴承受的压力比贾赦昏迷那次还要大,贾赦不在的时候她要为儿女撑起一片天自然不能有任何软弱,现在见贾赦回来了,心里安定的同时积压的惊恐委屈就全都出来了。
贾赦将她拉到椅子上坐着,挥手让僵在那里不知所措的丫鬟们退出去,自己拉过另一把椅子也坐下,想了想,笨拙地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哭泣的张娴的背。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每次哭泣不肯停下来的时候,祖母都会这样,慈爱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他不要哭,而每次祖母这么做之后他就是哭得再厉害也会很快停下来了。
张娴哭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丈夫在做什么,不由一愣,抬头怔怔地看着他,贾赦面不改色地由着她看,仿佛刚刚做出哄妻子的事的人完全不是他一样。
他这么做,张娴反而怀疑自己刚刚出现错觉了,不过看到贾赦耳根子上一抹红色泄露了秘密,她不由扑哧一笑,乐了。
贾赦等她情绪好了一点,才徐徐询问贾瑚和老太太的事。
原来自从贾赦贾政回金陵之后,史氏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叫两个媳妇在身边侍候着端茶递水立规矩,直到老太太下令免了:“家里的奴仆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什么事都要奶奶们去做,不如全都打发了算了。”史氏这才不再每天叫张娴在身边立规矩,但是改叫她带着孙子孙女去她那里玩:“身边只有一个珠儿,怪寂寞的,他们小孩子家家的都在一起玩才好,也是培养兄弟感情。”
做祖母的要见孙儿,谁也不能说什么,就是老太太也不能完全拦着不让史氏见贾瑚他们,张娴只能尽可能地减少贾瑚贾琼去史氏那里的次数,每次去都提着心吊着胆,仔仔细细地看着,稍有不对就以老太太为借口推脱,几次下来倒是平安无事,可是最后一次去半个月之后,贾瑚就开始发热,最后太医诊定为天花。
贾赦牙咬得咯咯响:“现在呢,瑚儿怎么样了?还有你和琼儿,大夫怎么说?”
贾瑚一被诊断为见喜,张娴立刻命人打扫了一间净室将贾瑚挪了进去,又吩咐在家中禁止煎炸,同时请了两个大夫日夜轮流诊脉,又每隔一日就请太医诊脉,用的是老太太的名义,虽说这样有点张扬,但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张娴垂泪道:“大夫和太医都说瑚儿见喜来得凶险,必须谨慎对待;太医也给我和琼儿看过,都说没事,只是我这心里还是不安心;还有老太太,老人家年纪大了还要受这等煎熬,真是我的不是。”
就算太医已经说过她没有染上,他依然担心她有可能见喜然后传染给他,所以才会想避开么?
贾赦咬着牙,想着那个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过他们一家的人,再想着昔日梦里的结局,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你先梳洗完,我们一起去见老太太。”
等到他拜见过老太太后,怀中已经多了一份冯嬷嬷给他的名单,揣着名单,贾赦先是去到外书房,等到知道史氏因为老太太叫她过去而从荣禧堂赶去了老太太院子之后,他从外书房出来,下令将府里所有的主事管家小厮——总而言之,家里地位或高或低的所有男仆——全都叫到了外书房的庭院里集合。
贾赦回来得急,有的下人甚至还不知道他已经到家,看着“突然出现”的大爷,有的人惊讶,有的人高兴,有的人·······慌张。
贾赦一一看在眼里,他现在反而不急了,慢条斯理地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等到下人们都齐了之后,他一挥手,心腹孙林就命人拖了今天早上那些应该守夜却自顾自睡着了还把贾赦骂了的小厮上来:“这些奴才不守职责,守夜时只管睡觉了,全都打了二十大扳来。”
孙林马上指挥了亲信的小厮执行命令,将那几个倒霉鬼堵了嘴巴,就在一干人前打起了板子,执行的小厮们有意卖弄自己的力气,下手一个比一个狠,二十大扳打下来,那几个小厮臀部已经是血肉模糊。
几个管事看着不忍心,当然也有那些小厮中有人和他们有关系的缘故,上前求情:“大爷,他们还年轻,不懂事儿,您就饶了他们这一次吧。”
贾赦看了这几人一眼,转头对孙林说:“每人再加多十大板!”
众人顿时一愣,那几个管事平时也是颇有体面的人,只觉得老脸挂不住,劝道:“大爷,我们富贵之家更应该积善行德,不好杀生,这板子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让别人家说我们家虐待下人,暴虐无行·······”
贾赦轻描淡写地说:“再加十板子。”
求情的那几人顿时一个个面色苍白,众小厮闻言,还没有停下的板子又举了起来,一时间院子之中除了打板子的声音和受刑人闷闷的惨呼竟是无其他声音。
等打完了板子,孙林带人将人拖了下去,地上犹有血迹,众人大气也不敢喘,贾赦喝完了一杯茶,从桌子上拿起名单,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你们都是对我贾家有功劳的老人,只是老爷去世,居丧之家用不着这么多的人手,所以我想把你们除了奴籍放出去,堂堂正正地当良民,既是对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好,也是为逝去的老爷积福,你们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