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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宫,南宫
高纬急匆匆赶到南宫,却见殿庭中央站着一名正仰头观天、术士模样的男人,与此同时宫人在庭中四周泼洒滚油,内侍则举着桃木火炬不停疾跑,朝着殿檐呵斥。
此时天色已暗,整个殿庭却因为这些火炬,明亮如白昼时一般。
高纬已然变得面无表情,冷不防地伸手拉住一个跑到身边的内侍,并把他手中的火炬夺了过来。
那内侍本来就跑得头晕眼花,被这么一拉,踉跄着差点摔倒。
刚想开口大骂,却发现那人赭黄袍上的纹饰是游龙,他赶忙跪下请罪。
高纬似是漫不经心道:“是谁让你们举行禳厌的?”“是。。。顺成太后。”
高纬面色不变,低声说了一句:“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她又问道:“静德太后昏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是谁告诉顺成太后的?”
“是。。。是”见内侍吞吞吐吐,赵书庸喝道:“再不说,敲了你的牙!”“是河间王!”
高纬冷哼一声:“怎么?怕朕照顾静德太后不尽心?”话音未落,便将手中火炬掷到台阶下,火炬滚了数层台阶后,便只剩下最上部的微弱火星。
“赵书庸,你去让他们把火都灭了。”“是。”赵书庸连忙带着身后内侍去收取火炬。
看到为数不少的火炬和满地还冒着热气的滚油,高纬忍不住咕哝:“要是火炬不小心摔在地上,恐怕南宫就不复存在了。”
转身之际,正好与恰巧望过来的男人目光对上,他眼中的苍凉让高纬惊疑。
男人面色不变,微微一笑,将手中拂尘横至另一手臂上,微微颔首以作行礼,高纬眼中立时出现兴味之色。
男人看起来刚过而立,相貌尚算清秀,身形也不算魁伟,若不是其肤色甚是白皙,当真与寻常术士无异。
可偏偏就是他相貌白净,在手中那柄白玉拂尘与身上月白大氅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出尘仙气。
魏晋以来,著名的术士很多,高纬听过见过的也不算少,却只有这人有这份气质。
“陛下,顺成太后请您进去。”高纬闻声回头,点了点头,与面前内侍一同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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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昭帝病重之时,顺成太后在宫中举行了真正七日的禳厌,却依然不能挽救丈夫的性命。
※※※
一进大殿,高纬环顾四周,发现该来的人确实都在这,却没看到顺成太后。
“顺成太后呢?”斛律雨指了指内殿,高纬下意识地又望了一下内殿,愈感奇怪:“你们怎么不进去?”“两位姑母也在里面。”
闻此,高纬才知道她们的顾虑:两位大长公主是娄太后的嫡亲女儿,神武帝唯二的嫡女,加之年岁只比长兄文襄帝小,又都当过前朝皇后,在皇室中的地位甚至高过孝昭、武成二帝,更别说小一辈的高纬等人了,她们在内殿里守着,斛律雨等人也只好待在外面。
高纬虽然不懂这两位即使是三个同胞弟弟病危也不进宫的姑母,怎么肯现在进宫,但是身为子侄,高纬还是得进内殿。
临进殿之际,高纬交代了一句:“静德太后病势凶险,还不知道要侍疾到何时,要是再过一会儿,里面仍然没什么大动静,你们就先各自回宫吧。要是里面三位生气,也由我来承担。”说着,目光在陈涴身上顿了顿。
刚走入内殿,便闻到浓郁的五名香,浓到让高纬心中五味杂陈。
五名香又名返生香,十六国以来,这种香若是大肆燃在病重之人的房中,便是两个意思:一是尽可能的为濒临死亡之人返魂,二则是,返魂不成,由此香指引亡者去天国。
此时永熙大长公主已经看见愣神的皇帝,当即唤道:“圣上怎么待在门口?”笑意盈盈,丝毫没有侍疾该有的忧容。
高纬乖顺走到两位大长公主面前,作揖行礼:“侄儿参见两位姑姑。”
高纬的二姑母——太原大长公主生性冷淡,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就又自顾自地转动念珠,低声诵念,与永熙亲手扶起高纬的亲昵对比鲜明。
高纬转头望了一眼被帷幔遮住的床榻,隐约可以看到坐在榻上的顺成太后与坐在脚踏上的两位太医,幔帐外跪着其他太医。
顺成太后也是元魏宗室之女,是静德太后的堂妹,即使血缘已经相距不近,但在嫡亲子孙无法陪伴的情况下,对于静德太后来说,她还是比高家人要亲厚许多。
让她在静德太后身边照顾,于情于理,都是最好不过的。
高纬坐到软榻下方的胡床上还没多久,就见太医院正与副院正从帷幔中走出,跪下请罪:“臣等无能,静德太后已然药石无治!”
高纬忽然想到她这位大伯母今年不过四十有九,而在座的两位姑母与她年纪相仿,如今却已快阴阳相隔,不由得叹息一声。
这时,内殿的佛堂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径直走到幔帐前,缓声道:“阴阳相隔,路途迢迢,太后莫要以一概全地为后人做打算。”
老僧说完,殿中一时沉默,未久,便听帷幔中传来静德太后虚弱的声音:“慧可禅师,我那打算真是抱薪救火吗?”
慧可答道:“太后过世之后,自己自然可以万事不忧,然世间之事,岂会事事如太后所愿。依老衲看,太后还是舒缓自心为好,莫要到了黄泉,还不自在。”
高纬闻言,感激地看了慧可一眼,她自然知道元仲华会像娄太后那样,让她答应宽恕河间王府。
自从高济之事后,高纬对于这种要求深恶痛绝,河间王府本来就不安分,要是再被迫答应这种要求,说不准自己日后又会被掣肘。
现在慧可劝说元仲华主动放弃,也省去了她以后的麻烦。
元仲华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开口道:“圣上,你过来。”高纬依言走到榻前,不料当即就被她抓住了手。
只见元仲华瞪大了眼,声音低哑:“我死后,将我葬于义平陵,我不要去峻成陵!也不要入元魏皇陵!”
高纬实实在在被吓到了,连忙道:“大伯母您怎么了?帝后同葬是礼制。。。”元仲华打断她的话:“你答不答应?!”
“放心吧,我和皇帝都答应你了。”永熙不知何时走入了幔帐,代替高纬握住了元仲华的手。
元仲华闻言,抬头看她:“那你呢?”永熙一愣,转瞬又笑道:“大概到黄泉也不能相见,我又何必在做徒劳之事呢。”
永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再说,我比你还年长,大概也没多少年可活了,说不准,我还能在黄泉见到你呢,可惜不知道还有等多久。”
她说这些话时没有一点难过低落的情绪,依旧笑意不减,只有说到最后半句时,才带有一点遗憾。
就连活了两世的高纬也忍不住惊叹:她素来知晓这位大姑母玩世不恭,甚至可以说得过且过的性子,却不想,她竟对死亡有些迫不及待。
元仲华闻言,默然看了看永熙,又望了望茫然无措的堂妹顺成,和站在永熙身后、面无表情的太原,摇了摇头,之后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永熙眼睑微垂,放下元仲华的手,转身对高纬说道:“你去命人敲丧钟吧。”
高纬点点头,走到赵书庸跟前吩咐道:“马上安排丧礼事宜,还有,派人通知诸王诸公主,让他们立刻进宫。”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要是皇后她们还在外面,你就让她们回去换丧服,随后休息一下再来,至于右皇后,就让她直接就寝吧。”
赵书庸颔首应是,心中哀叹,刚处理好禳厌之事,还没喘口气就又要忙活了。
还没走到门口,便撞见那疾步走来的术士,下意识拦住了他。
术士见状,急忙朝高纬道:“在下有急事要禀报陛下!”
永熙等三人恰巧走出幔帐,永熙一眼便看到那术士,心中大震。
那术士望见永熙,一边作揖,一边道:“参见皇。。大长公主。”
永熙闻言,心道:他居然还活着,而且似乎容颜未老。
顺成太后虽是在两姐妹之前到的南宫,但她们却是元仲华在心疾难忍之际,让人通知进宫的,三人可以说是前后脚进宫,永熙自然没来得及看到顺成召进宫的这名术士。
然而顺成命人布置禳厌,她们也不会关心主持仪式的术士长什么模样,毕竟她们见过的术士太多了。
“陛下,魏先生这么急忙,必有急事,你让他说吧。”顺成劝道。
高纬微微抬头:“魏先生?难道就是先帝崩逝那年让其为之算命的魏宁?”“在下正是。”
“赵书庸你去吧。”得了高纬这话,赵书庸这才放下了手,迈步离去。
高纬等人坐到胡床上,又给魏宁赐了胡床,才问道:“先生有何急事?”
魏宁肃然道:“静德太后万不可葬于峻成陵,否则会破坏风水,将对皇室有大害。”
高纬不动声色道:“那依先生看,该葬于何处?”“义平陵。”
这话一出,连太原也不禁睁眼看了他一眼,顺成望向他的目光则愈加尊崇。
高纬瞳孔微缩,向顺成问道:“大伯母重病期间,六伯母可带魏先生来看过她?”顺成摇头。
高纬又看向魏宁,问道:“先生说的这些,都是看天象算出来的?”魏宁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对魏宁道:“朕知道了,先生先回家吧,改日朕会召先生进宫来探讨推算之术,还望先生不要推脱。”
魏宁站起身,深深一揖:“在下恭候陛下。”随后转身离宫。
趁着内侍去拿早已置备的丧服的间隙,高纬对永熙问出了心中疑惑:“姑姑是不是知道静德太后为何不愿与文襄帝合葬?”
永熙抿了一口清茶,淡淡道:“她与我大哥虽是童婚,但感情却甚是淡薄,甚至于连正妻之位都差点不保。大哥死后,其余姬妾皆可改适或归家,只有她,因为是正妻,只能独自抚养一双儿女,在宫中终老。而做主将她嫁入高氏、以她父亲为首的元氏皇族,她同样也不会有多少感情。”
“至于陪葬义平陵,我猜想她大概是继续在我们母亲,也就是你祖母娄太后膝前尽孝,毕竟她自幼长在母亲身边,大哥死后,母亲又尽力照拂她,她岂会不对母亲心存感念。。。”永熙顿了顿,却没有露出刚才那种并没有多少感情的笑容,而是感叹道:“她乖顺听话了一辈子,总算是在临终前做了一回主。”
太原倏忽冷笑一声:“可惜她不明白,在我们母亲心中永远只有那个人,其他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此话一出,永熙是没什么,倒是高纬面上微妙,毕竟听到长辈用这种语气说更年长的长辈的秘辛,小辈总会觉得有些尴尬。
幸好去拿丧服的内侍终于回来了,才解救了高纬。
趁着高纬随内侍去偏殿更衣之际,永熙毫无预兆地向太原问道:“阿徽,你相信长生不老吗?”
太原全名高徽,永熙全名高彻,比起同胞兄弟们的名字,高欢和娄昭君确实对她们要用心些。
高徽转动念珠的手速度依旧,开口道:“魏宁是你当皇后时期的故人吗?我听他原本想喊你皇后。”
高彻流露出恍然的神情,喃喃道:“难道死了心的人都会活得长吗?”
高徽垂目:“我现在只有两个愿望,一是陪秦王度过他的余生,不辜负他等我那么多年,二是抚养长大我们的女儿。”秦王是她丈夫杨愔的小字。
“幸好我没有子女,世胄也与我互不干扰,我要是想死就没有你这些顾虑。”高彻丈夫元韶表字世胄。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殿下依然念念不忘自尽之事。”高彻闻声回头,慧可已带着方才和他去佛堂诵经超度元仲华的顺成以及他的诸弟子走了出来。
高彻勾唇一笑:“大和尚,你觉得长生不老如何?”慧可道:“若是已无牵挂之人,长生又有何意义呢?看着身边亲近之人一一逝去,而你却不知道自己何时能与牵挂之人在黄泉重逢,此时长生是幸运还是劫难呢?而且与仅剩的亲人之间有的只是貌合神离,岂不是可悲之极。”
说完,他又微笑道:“当然这只是老衲好友在世时跟我说的,不能以偏概全。”
高彻、高徽已经冷下了脸,她们自然知道这个“好友”是指谁,可是她觉得可悲,难道她们这些子女就不难过吗?
在她心中,她们几个孩子加起来都没有她所爱之人的分量重,到底谁更痛苦?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对于我来说,还不如早点去找阿演,说不准还能与他下辈子再相逢。”顺成忽然说道。
听了这话,连高徽都忍不住额角微跳,她们这位弟妹确实是被高演保护的太好了,就算被高湛杀害独子,迁怒折辱,她仍然满心只有高演对她的好,真不知道这纯净的性子是好还是不好。
慧可倒是很欣慰,在高氏皇族中出现这样一位皇后也算是美好的异数了。
看到已经换上丧服的高纬,慧可双手合十:“接下来便是皇室丧礼了,老衲便告辞了。”
高纬点点头,喊来赵书庸;“用玉辂送大和尚回寺。”“是。”“多谢陛下。”
高纬转身一看,惊讶道:“两位姑母怎么还没换上丧服。”
高彻微微一笑:“我们在等孟嫤,再说现在去换,也来得及。”说着,牵住高徽与元孟嫤的手,走出内殿。
高纬见状,有些好奇她们刚才可有说什么话,说什么事。
正想挑一个内侍询问,余光瞥到元仲华的遗体,愣了愣,之后微微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武平二年八月十八日,后崩于南宫,享年四十八岁,谥号襄敬,祔葬义平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