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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底,各州监察御史先后进京奏对,使远在信都的皇帝洞察秋毫明辨时事,又有戍边兵士粮饷与御寒衣物待朝廷拨发,也免不得甄选身居要职又不涉党争的大臣亲赴边疆代朝廷犒赏兵士。近的有冬狩需得置办,远的有正旦后的宗试需得操劳,淳祐帝因此忙得席不暇暖。
信手抽了本奏折,却是赈灾大臣连旷达所递呈。
李顺德碎步走入大殿,眼见皇帝提笔批阅奏折,眉目稍有平缓,才借着奉茶的功夫劝说一句:“陛下,是时候歇歇神了。尚膳监那儿才添了几道时令锅子,奴婢命人传了午膳,您不妨尝尝鲜?”
皇帝面带笑意地应了,接过茶盏润了润喉,瞥眼瞧见他手里捏着份奏折,问道:“方才有人递牌子请见了?”
李顺德忙将折子双手呈上,哈腰笑道:“瞧奴婢这记性,一晃神的功夫便忘了干净。陛下近日身体才见好,宜阳殿下先前嘱咐奴婢,警醒着些,莫让有些个不晓事的臣子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搅扰了陛下。一刻前礼部刘大人在殿外等候召见,奴婢瞧见了,便多嘴问了句,想来宗亲婚嫁之事陛下只过过眼便好,哪里得劳动心神?”
“柔珂?”皇帝接过奏折一看,稍显诧异,看向李顺德,笑问,“豫王府总不会写错了奏本罢?”
李顺德是老臣,自然知晓皇帝言下之意,也轻笑一声:“柔珂郡主再如何说,也是女儿家一个,清寡了这许多年,偶然撞见个合乎眼缘的也说不定。女子向来不似男子,男子以建功立业为本纵是拖个几年也耽误不得子嗣绵延的,女子养在深闺中,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子久了恐憋出病来,早日婚嫁,相夫教子也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皇帝但笑不语,一字一顿地看了下去,又道:“豫王如何说的?”
豫王……自新帝登基以来,几乎不参朝政不问政事,兵权虽收了去,可当年好歹也是在京在野在文在武说话皆颇有分量的一位主子。皇帝虽说向来不管豫王,可哪年正旦朝贺赐宴时少看了他几眼?历来造反兵变的皇帝总免不了比光明正大登基的皇帝心虚些,将臣子宗亲看得紧些,生怕一个不慎便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顺德心下一沉,面上堆笑:“豫王爷只说自己身体近年来差了许多,常待在府里安养,不知柔珂郡主属意的这位棠辞棠大人是怎生个人物,劳烦陛下代为把关。”
皇帝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少顷才似笑非笑道:“柔珂这孩子的眼光倒比豫王好不少,棠辞于湖寻二州赈灾有功,不日抵京便得擢升封赏了,两个都是好孩子啊,这婚事自当允了,好好操办才是。”
李顺德垂首应是,又听皇帝问道:“宜阳府里新任的侍讲学士如何?朕见她前几日进宫,瞧着没以前自在快活了,莫是规矩严了些,拘着她了?”
李顺德听了直笑:“哪能呀!那侍讲学士是陛下钦定的,老实巴交的一个人,说话还期期艾艾的,哪来的胆子给宜阳殿下定规矩?不过么——听池良俊说,讲学的内容晦涩难懂了些,为人严谨肃然,确实不如先前那陆禾陆大人伶俐讨巧能博得殿下欢喜。”
皇帝点点头,轻捻胡须,沉吟片刻后摇摇头:“也是那陆禾出身差了些,哪怕往上推个几代,曾出过个秀才——破格使她尚了宜阳也不为过。宜阳与她兄长……朕皆待他们有愧,总不能在此人生大事上亏待了她。”李顺德闻言沉默敛眉,又听皇帝吩咐道,“趁这传膳的功夫,你顺道去给礼部与宗人府皆传个话,宜阳的生辰寿宴依旧按她喜欢的来,纵是坏些规矩也无妨。生辰后,礼部遴选驸马也得注意着些,容貌、品行、家世,都得仔细考量。”
宜阳公主府。
抄手游廊前接有一石台,两侧自有阶梯与鱼池相连。
宜阳席地坐在石台边沿,打着赤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深秋冰凉的池水,听了来人所报,纤眉微蹙:“令他回去,这几日都不必过来讲学了。”
池良俊为难了,袖手站在一旁,弯着身子劝说:“殿下,石大人已在外恭候多时了,再者说过几日也得进宫与陛下奏对侍讲之事,总不好令他坐冷板凳的。”
宜阳只顾着往鱼池里抛洒鱼食,头也不抬,随意道:“与他说,我病了,不到明年破冰春暖之时好不了。赏他些许银子,令他进宫与父皇奏对时不该说的别说。”
瞥了眼侍立在旁的婢女手臂上搭着的狐裘,又看向衣着单薄的宜阳,见她分明被冻得双手通红了还一副若无其事自得其乐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嘀咕:“您再这样下去,是该病了。”
宜阳低头思索事情,自是没听到他的牢骚,问道:“鞠梦白……几时可抵京?”
池良俊心里直叹气,无可奈何地答道:“至多后日,陆十八与阮娘已遵照殿下的吩咐遣送回云州了,空下来的院子着人收拾好,便可入住。”
陆禾此刻还不知道自己悄悄将鞠梦白请回京城了,待她知晓了,应当十分欣喜才是。
她高兴,便好了,看着她笑,自己也会开心的。
虽如此想,可脑子里止不住回想那日与陆禾在车辇上的争执。陆禾说完那话,恰逢路途颠簸,猛烈摇晃之下自己径直往后仰,情急之下将她拽住了,不意她也一心一意欺身过来护佑。也不知怎么弄的,等归为平静后,才发现陆禾被自己压在身下,两个人的嘴唇还碰到了一块儿,依稀记得她的唇瓣酥酥软软的,宜阳还未及回味,醒过神来的陆禾忙红着脸颊别过头去,这也便罢了,竟还被掀帘询问的内侍看了去,真是……羞死人了!
可自打那日,她与陆禾便再没见过面。
陆禾不提,她也憋着不说,且看谁能耗得过谁。
池鱼游过来又游过去,数了又数,一、二、三……九,一、二、三……九,一、二……
侍女从未见过自家殿下这般呆傻的模样,着实憋不住,小心翼翼地抢了句:“殿下……不是第九条,这是第二十条了。”
宜阳抬在虚空的手指顿了顿,少顷,又点着鱼儿接着数,一、二、三……九——她已经有九日不曾见过陆禾了。
她以前说了多少句大话她已记不清了,唯一一句牢牢记在心里,如滚针般烫在心里,深刻又揪疼的,却是那句——
不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了,自己莫非还缺她不可?
事到如今,她才算是真的明白,自己,真的,缺她不可了。
“殿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宜阳回头一看,是传话回来的池良俊,她点点头:“说罢。”
池良俊使了个眼色,一众闲杂人等皆退了去。
“殿下以为——当年狄岚是因何而死的?”
宜阳双手撑着石台边沿,两条细长的腿随意放下,足尖轻点湖面,带起圈圈涟漪,擦过片片赤红色的鲤鱼鱼鳞向暗绿的枯荷败叶而去,她仰起头,看向天边血色残阳,眼神无波,显得很是意兴阑珊:“问这个作甚?身份秘密被揭穿后按律当斩,这不是众所皆知的么?”
池良俊轻轻一笑:“怀思公主那时身为德宗皇帝的掌上明珠,深得帝后宠爱,即便狄岚身份被揭穿,若怀思公主为之求情,帝后怎会不允,更不会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憾事发生。”
“此事无需你说,我也知道。”
池良俊脸上讳莫如深地摇摇头,他不急不躁,徐徐道来:“那殿下可知,怀思公主着实为了狄岚向帝后求情呢?”宜阳闻言悚然一惊,猛地扭头看向池良俊,只听他续道,“狄岚收押刑部大牢秋后待斩,她那时因着曾与西戎沙场上兵戎相见,受过数次箭疮刀伤,身体伤了元气很是畏冷。牢狱内只有石床稻草,她被冻得浑身发颤也不在意,只是托人从公主府内带来她尚未绣好的喜服,借着昏暗的烛火,一针一线地赶在问斩前将喜服绣好,连着一封手书带给了怀思公主。怀思公主收到喜服看了书信后,连夜赶赴宫中向德宗皇帝与文贤皇后跪求赦免狄岚,德宗皇帝向来看重狄岚原本便不舍得使她命丧黄泉,文贤皇后亦是心疼女儿,眼见怀思公主哭得两眼红肿,自是劝着皇帝应了她的要求。”
若照这般进展,狄岚怎会身首异处?
宜阳心急之下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池良俊无声地笑了笑,长身喟叹后才缓缓道,“文贤皇后询问怀思公主为何突然回心转意,怀思公主不及思索便将手书与喜服的事说了出来。文贤皇后听罢,喜服是何用意暂且不管,想着那狄岚向来文韬武略,一封手书竟能化死为生,她心下好奇,于是向怀思公主索要手书拜读一二。这一看……却棋下死招,将所有退路与生机都堵了去。”
“手书……写了什么?”
池良俊耸耸双肩,偏偏脑袋,摊手一笑:“臣也不过听李顺德公公说的几句碎嘴,写的什么无从得知。李公公只与我说,文贤皇后看了手书后,做了两件事,一则是与德宗皇帝说狄岚非死不可,一则是与怀思公主说另择东床快婿。”他竖起两根手指头,随即扳下一根手指头,“两件事,一件斩杀了狄岚。”又扳下一根,“一件逼死了怀思公主。”
足尖触及池面,被深秋之水冻得一激灵,宜阳浑身打了个寒颤,即便日光和煦仍身披冷意,垂下眼眸沉吟了片刻,向池良俊问道:“李顺德与你说这个作甚?”
池良俊弯腰垂首,恭然答道:“是臣向李公公垂询的,只因眼见殿下与陆大人……”他顿了顿,却也不顾及宜阳神色如何,斟酌了措辞,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合适的词句,遂索性省掉,“臣着实为之深忧,恳请殿下无论是为了自己,或是为了陆大人,忍痛割舍这段违背伦理纲常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