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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小雨润如酥。
刘正卿一早出门扫墓,回到杭州城内时,还未到午时。
左右无事,范家举行的水墨会又快要开始,刘正卿便没有回家,径直来到了楚风这里。
见前面店面房门高锁,刘正卿便转到后院去拍门,一时竟没有得到什么应答之声。
高声呼唤了两次,依旧如此。
刘正卿十分不解,心想楚风这家伙明明和自己约好了,要同去水墨会的,如今不在家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自己先去了一步?又或者是出去买什么东西了?需要我在这里等他一阵子么?
在门前徘徊了几次,刘正卿觉得等待这种事情着实无趣,索性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竟拿了块下马石垫脚,径直从墙上翻了进来。
落地时微雨无尘,刘正卿左右瞧着,见四下无人,便又开口唤了句“楚兄弟”,依旧无人答复。
马厩空空如也,小庭院也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微雨落在水井的石头上,湿哒哒的反着冷光。
刘正卿摸了摸后脑勺,告了句罪,自行入屋去瞧,没想到刚走进去,就吓了他一大跳。
却见楚风穿着外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楚兄弟!”
刘正卿唬了一跳,连忙奔上前去扶,抓着楚风的肩膀晃了几下,才发觉出不对劲儿来。
还以为对方是得了什么急病,看这样子……明明是一身酒气,喝多了啊……
楚风恰好在这时候呢喃了几句,吧嗒吧嗒嘴,口齿不清的说了声:“好酒!”
刘正卿面色急转直变,姹紫嫣红,十分好看。
眼见着旁边两只空空的酒壶,刘正卿拿起来晃了晃、闻了闻,不免叹息着摇头,哭笑不得的道:“半大点的少年家,竟然学着喝酒?喝就喝吧,这淡如水的美人醉也能让你醉成这样,这要是再来点正经八百的洋河酒,你岂不是要‘长醉不复醒’了?”
美人醉是苏浙之地的一道名酒,酒淡,但是因为泉水极佳,所以有些微的回甘,是女儿家们相聚、玩笑时常喜欢喝的小玩意。洋河酒与美人醉是同出一地,取得泉水都是苏州城外美人泉的泉水。但是同出而异相,美人醉极淡且甜,洋河酒极冽且辣,可谓是两个极端。
楚风不会喝酒,千年之后虽然偷偷喝过些啤酒,但也都是一喝就醉,而且没有感觉出什么好喝来。昨日一时兴起,花了二十文钱打了两壶酒,喝起来觉得没有什么浓烈的味道,便当成了饮料来啜,没想到片刻之后就直接睡倒在了地上,如今被刘正卿捡了笑话。
刘正卿将楚风抱到床榻上,看着这家伙难得流露出的憨态,便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这少年平素太过淡薄了些,虽然待人接物都是暖的,让人如沐春风,可骨子里总是透着一种浅淡如水的味道。还是这样酣醉不醒,才多少能流露出些少年的意兴思飞来。
摸了摸额头,见楚风并没有着凉,刘正卿便微微放松下来。拍着楚风的脸蛋唤了两声,并没有什么反应,刘正卿无奈,四下看着寻来一条毛巾来,去外面打了一桶井水,沾湿了,准备用这个法子把楚风叫起来。
起了些戏弄的心思,刘正卿嘿嘿一笑,捧着湿漉漉的毛巾就往屋里走,偏生在路过书桌的时候,目光瞥见了上头的东西,不禁愣在了那里。
急匆匆的上前去瞧,这是一幅水墨山水啊,画的似乎是西湖之景?是了,这湖光山色看着十分眼熟,应该是断桥那边的景象。毕竟是在杭州城中,画过这等景色的画家大有人在的,不过这一幅,似乎不同……是哪里不同呢?
刘正卿并不是很懂书画,但毕竟生活在这等风雅的年代,又是读书人,虽然没有钻研过,却也懂得一些的。这时候微蹙了眉头细细去瞧,刚想着什么,又惊觉自己手里还握着湿冷的毛巾呢,毛巾上的水滴差么点滴落在画卷上。
这不免让刘正卿一惊,连忙将毛巾扔到一旁,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服上蹭啊蹭,生怕将点滴的水珠溅到这画作上。
这画作……刘正卿观察了片刻,终于认清了是哪里不同。原来是这雾气氤氲的味道!这画里分明就是雨中的西湖,湖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山都被着雾气笼罩了,看不真切。一切都如同烟笼寒水一般,淡淡的、浅浅的、迷迷蒙蒙的,仿佛美人的面庞上罩了一层薄薄的彩纱,不仅不让人觉得无趣,反而愈发的勾人了,直想着伸手撩开那一蓑的烟雨帘子,看清那美景来。
这画,是什么人画出来的?
一念至此,刘正卿心脏漏跳了两拍。
他受惊一般看向了楚风,后者犹自酣睡,毫无醒意。
之前听说过他会作画的,只是素来都是嘴上简单的说说,并没有认真理会过。毕竟作画这种东西,入门容易,出成果却极难。就连自己也都会信手涂鸦的,与旁人聊天时说自己“会作画”的话,也并不是什么骗人的事情。可是,楚风他……
难道真的是他画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什么人?
刘正卿干咽了一口吐沫,略微慌乱的四下去瞧。
地面上,里倒歪斜的空酒壶、胡乱扔到一旁的毛笔。桌子上,犹自放在画卷两角的镇纸、已经干涸但是尤有墨迹的墨池。再去细细看楚风,连他的右袖口上,都残留了些沾染的墨色……
除了他,还能是谁?
刘正卿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紧,又一紧,口舌干涩,表情复杂。
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他猛地上前两步,想要将楚风叫醒,仔细询问一番。
可是手刚刚伸出去,刘正卿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起来。
依照着楚风的性子,他或许会大大方方的承认,可是性情浅淡的他,未必会同意将这幅画拿到水墨会上展出吧?如果,自己偷偷地将这画作拿过去的话,恐怕会引起不小的波澜才对。到时候楚风的画材扬名于杭州城,应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刘正卿便不免有些心动。收回来的手指忍不住轻轻的勾了勾,心里痒痒的,略微紧张又有些兴奋。
可惜没有落款啊!楚兄弟虽然在学习刻印,但似乎还没有独属于他楚风的落款印……而自己这笔臭字,若是帮着楚风落款的话,恐怕会让这画作失色不少。这又该怎么办呢?
刘正卿一时想不到答案,索性作罢。上前仔细的卷好了画卷,又翻找出了那幅《京酒帖》,看了看外面的微雨,便将这两样都用能够避雨的桶匣封了,这才抱在胸前。撑伞,回头看了一眼犹自酣睡的楚风后,笑着离开。
“楚兄弟,你既然大大咧咧的留了这么一张画卷给我,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刘正卿低声嘟囔着,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咦?这不是西席先生?您也是来参加水墨会的?可有作品要展?”
刘正卿到达范氏书画行的时候,来参加水墨会的人还没有太多。
“有。”刘正卿笑了笑,“两幅。一幅个人,另外一幅是书画行的宝贝。”
……
……
“小娘子,你在这里发呆想什么呢?”
这几日范家上下忙碌的不行,连带着飞白这个小丫鬟也跟着忙碌,一天天早起晚睡,一双眼睛下竟出现了薄薄的黑眼圈。
一行人正在扫墓归家的路上,车马喧嚣。
范氏的祖宅并不在杭州城,于是扫墓只是简单的在城外祭祖,面向祖宅所在的西北方行一些礼节,聊以慰藉罢了。
这一来一去虽然简单,可是家中郎君、娘子出行,阵仗上就算是再朴素,要准备的事情也格外的多。
飞白被年岁大的阿婆们嘱咐又嘱咐的,生怕雨天阴冷湿寒,让自家小娘子再生了病症,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时候,飞白打了个哈欠,看着对面正痴痴的瞧着外面的范秋白,将一个手炉塞进了范秋白的怀里。
范秋白微微一惊,看到自己手里多出来的东西不由得一笑:“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用手炉?平白的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家娘子!”飞白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脖子一伸,气鼓鼓的握起了小粉拳,“谁敢笑话一句,飞白就把他打成肉糜!”
这事情本身有些掌故,大多与范秋白小时候身子弱,被原来的同龄亲戚耻笑有关。飞白记在了心里,护主心切,一听到这话就如同炸毛的小猫一般,又可爱又“可怕”。
范秋白忍不住笑,劝了她两句,又想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再提这种事情的。于是将话题绕开,指着外面远处山间的云雾,道:“你不是问我正在发什么呆?我在看那些云雾喽。祖父的笔法以云雾为尊,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得会呢!又或者……像爹爹说的,我一介女流,胸无沟壑,一辈子也学不成了。”
飞白见范秋白又开始发痴,甚至开始伤感起来,连忙劝道:“小娘子别着急嘛!你才多大?外头那些大男人,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达到娘子你现在的功力的!”
“嗯。”范秋白想着家中那半幅捡来的《临流独坐图》,想着里面颇有些味道的云雾之气,不由心动:真想向那个人请教请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