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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桥上白头公
拦桥者,南顿王司马宗。
谢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王彪之,再回头看桥上那位已踩着人背下车的王爷,那束在脑后的白色长发在风中轻扬,华服冠冕,以及手上一柄玉如意都在彰显着其人身份尊贵。
在仓惶南下的多年后,司马氏的遗老贵族似乎渐渐从深宅大院里走了出来,身上带着魏晋风流里那特有靡丽与清傲,在经历八王之乱兄弟争斗的祸国乱民之后,他们也带着旧日的王族特权出现。
譬如说蓄养死士。
方才谢安和桓温只是稍往他的车驾靠近了些许,就有死士拔剑相向,就如同在洛阳时,权贵们蓄养的死士不知在暗夜里杀掉了多少政敌与仇家,洛阳的土地上不仅有胡人残害汉人的血,更多的权贵们互相杀戮所铺就的血。
然而,初生的建康,龙盘虎踞紫气东来的建康,不应再被这种习气所玷污,它应是一座被明月清风所笼罩的城。
司马宗,不仅有令人终身难忘的白发,还有他所带来的那股无形压迫之力。
京中除了老一辈和皇族,一般世家子弟都极少能一睹司马宗的真容,也许是在王导正盛时,司马宗被嫌弃的缘故,他几乎很少在京中宴会上露面。
而他的兄长司马羕因王敦之乱时的放任士兵抢夺建康百姓而得到了不好的名声,这种笼络军队的行为让士族们有所堤防,所以更不待见这两位老王爷。
司马宗并不老,四十四岁正值盛年,好武让他身材挺拔刚健,贵族更是会保养,那么他此刻看起来竟与王彪之相差年岁不大。
这两人皆是白发,只不过王彪之跟他比起来,身上没有太多经历尘世的沧桑,眼中神情多半是温和的,即使生气训人,也带着宽容的意味,对待刘庄这样的寒门官员,他也不会轻视,却也不会太过亲近。
司马宗则不同,他装模作样在桥头微微仰颈望月时,整个人似的剑锋伫在月夜里,加上他身边重重护卫,以及黑暗中不知何时会袭来的黑影,还有一个聒噪的内监充当传话筒,拦在这建康城最大的浮航之上,仿佛在无声地示威,命人臣服。
“有杀气啊。”桓温喉咙干涩,低低笑了一声,“这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我想他不用看得起你我,难怪司徒大人要派虎犊哥来当这个廷尉正。”谢安在这方面没有桓温这么敏感,什么杀气王八之气,他只觉得司马宗这摆架子的做派真是运作纯熟,也十分欠揍。
王彪之赶紧把这两位小祖宗拨到身后,上前走了几步,恭敬谨慎道:“王叔虎拜见南顿王,今夜月色甚好,可惜夜深风阴,还望王爷保重玉体。”
谢安打赌,王彪之这辈子除了对面王导和他爹之外,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放低姿态。
“月夜风华无限,不知谢家三郎有何诗作?”司马宗眼眸轻轻掠过王彪之,落在谢安身上,“三郎的《侠客行》,本王甚是喜爱,今日刚从青云塔观诗画归来,想不到幽居多年,竟不知建康城中已出了如此才华过人的孩童,更胜当年的谢仁祖。”
谢安沉默不语,故意将目光落在王彪之身上,也没看那司马宗。
那叫吉祥的内监冷哼一声,“王爷同你这小孩说话,还不快跪下速速回答!”
司马宗这才像是看到王彪之那般,淡淡抬了抬下巴,“叔虎深夜还忙于公事,辛苦了。”
王彪之并未被他的态度气到,他已先对长辈做足了礼,至于司马宗不待见他,完全是王导的缘故,整个琅琊王氏在司马氏眼中就跟一座大山似的,往日要仰人鼻息,共分王座,事过多年,仍有阴影,所以司马氏宁愿绕着这座山走。
但如今王导似乎是不行了,派出的子侄是个专于文学书法的王彪之,司马宗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所以,还请王爷道让。”王彪之并不没有脾气的人,谦恭是礼教,但对方若无礼,那么他也不会给面子了。
吉祥又插嘴道:“这朱雀桥可不是你们琅琊王氏的私有物!我家王爷今夜心情好,特来看月色,还有这谢家什么三郎,还不快快作诗,别搅了王爷的雅兴!”
“谢安无诗可作。”谢安忍着怒意,平缓心情道,“今夜不慎被一歹人当街拔刀惊吓,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头脑混沌,王爷宽洪大量,自然不会与我这小孩计较。”
司马宗收回那望月的目光,将谢安从头到脚仔细慢慢看了一遍,看得谢安几乎背脊发冷,要不是桓温在身后握住他的手,不然他早就想拔针戳了那双眼睛,虽然司马宗被他伤到的可能性为零。
“听闻三郎被本王仆人吓到了?”司马宗终于不再装了,直白地道明了来意,“只是吓到,并未受伤,甚好。”
甚好你个大头鬼啊!桓温忍不住低声骂道,也不管会不会被人听到。
王彪之故作惊讶问道:“王爷的仆人?”
吉祥很称职地充当着司马宗的解说员,“我家这个仆人有些失心疯,前几日忽然从府中逃出,即使王爷派了人手四处寻找也寻不到,今夜听闻街头闹事,有人见到那拔刀吓唬谢家三郎的人就是他。虽说这人是一个贱奴,但过江时曾对我家王爷有几番性命相救,可算是功臣,所以已经脱了他的奴籍,还本着君子情谊将他留在王府一世。今夜之事,实属意外,既然没伤到人,就没必要将他弄去黄泉吧?只是区区一个疯奴而已,哪能有资格进廷尉狱?王郎君如此假公济私,也不怕污了你们琅琊王氏的名声!”
真是见人说话,这吉祥还替主人忌惮着琅琊王氏,对王彪之倒是客气很多。
王彪之淡淡笑道:“王爷寻错人了吧,此犯名叫柳生,方才查出来他是广陵一被暗中通缉的匪盗,并非什么王府的人。”
“这人不是叫柳生,而叫刘胜。”司马宗面对王彪之的质疑,半垂着眼,声音中带着些许愠怒。
“柳树的柳,整个广陵都知道他!”桓温抢白。
“广陵?”吉祥立刻又变了一副嘴脸,尖声嘲讽道,“这是我王府的仆人,老奴手中有他的户籍,并非是柳树的柳,而是汉刘的刘,胜负的胜!”
接下来那月色静好的气氛完全被打破,桓温几乎要与那吉祥对骂起来,桓温毕竟是桓彝之子,论起礼教素养自然比那太监高了不知多少,最后淡淡笑侃一句,“你有户籍,我也有广陵褚裒参军的通缉画影,而且廷尉抓人有理有据,你们王府若想要人,可以,先循法度,待重犯关入黄泉后再要人吧!”
“法度。”司马宗似乎觉得真的有些聒噪,意识内监闭嘴,挺难得正眼看了桓温一眼,然后一脸漠然道,“很好,今夜本王也抓了一名快马冲撞车驾的刁民,没想有意外收获。”
谢安心中一紧,似乎已经猜到他下面要说的话了。
“此人竟然是叛臣沈充之子,沈劲。”
说完,司马宗嘴角微扬,死死盯着谢安,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许小小少年才有惊恐与不安。
然而,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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