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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夏日终年
谢安湿漉漉踏着月光回到竹林间屋舍,王熙之正在院前的石桌上练字,一见他来就笑,“麻阿叔说你的骑术有些差。”
“他除了诅咒我说我坏话白吃我做的菜还他会干什么!”谢安原本是不气了,但被王熙之一笑,心里别扭地要命,就是念一千遍《黄庭经》也静不下来,但王熙之又漫不经心接了一句,“阿狸比在建康城时心情好多了,我总觉得你回来这几日不开心。”
谢安俯下身看她写字,王熙之蓦地伸手轻轻揉了揉他微蹙的眉宇,谢安跟猫儿似的被顺了毛,心情大好。
今夜是在屋舍过夜,可王熙之择床睡不着,谢安白天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心情也是起伏不定,最后两人坐在荷花池边,望着漫天繁星发呆。
谢安浑身药香,王熙之满身墨香,两人并排坐着像极了一幅永隽的画面,这是谢安一直给自己描绘的晋朝人生,它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堆砌,不需要繁缛华服装点。
它应是自由的,如月光如流水如风花,任周遭春去秋来。
“阿菟觉得建康城里最可怜的人是谁?”
“小主公呗,还有庾太后,还有先皇那些没死的妃嫔,她们都是世家女郎,最终被关在台城里,即使台城覆灭了,她们也无家可归,只能葬在那座城里。”
“那阿菟想过洛阳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梦到过长安。”王熙之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长安一直往西就是西域,西域有一片千里沙漠,月光落在沙漠里,会让行走的旅人不再孤独。沙漠里的风声就似有人在耳边吟唱,也许一直走都走不出去,最后旅人会死在沙漠,他的魂魄会化作沙子,千年之后,有人会拾起那颗沙子带它踏遍万水千山。”
谢安觉得她眼里藏着某些自己永远看不透的事物,然而那双眼睛却跟她的心一样纯真而空旷,她的眼里除了月光,还有自己,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别的事物。
“那我们以后就去长安,去沙漠,沙漠里有楼兰国,我们不会死的,我们还要去大宛国寻汗血宝马,然后再往西走,尽头会是一片海。”
谢安没打算说地球是圆的,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一片海,抑或是一片森林或草原,总之那不代表死亡。
最近这个女孩总是念叨着生生死死,果然是女孩儿比较早熟的缘故啊,幸好他的内心不是十岁的傻小子熊孩子,不然是无法宽慰她的。
最后王熙之伏在他膝上睡着了,他将外袍盖在她身上,这就是他们的少年时期,是一个美好而宁静的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荷叶盛露,星光落湖,他看到麻襦牵着一黑一白的马在月色下的悄然遁走,也不想开口询问,只是懒懒地守着王熙之,拾起手边的小石头吓走准备张嘴大叫青蛙,谁也不能打扰他们。
果然第二日早起,支道林气得要跳起来了,“我的钱都被他给偷光了!马儿没到手,反倒被盗!”
“是借。”王熙之捡起床铺上的书信,“他说让阿狸还你,还说阿狸最近发了一笔横财,他怎么知道呢?看来有些神呢!”
“阿菟,你喜欢那匹白马吗?”谢安虽然一夜没睡,但不知为何神清气爽。
王熙之咬唇想了想,“我还是喜欢汗血宝马,因为跑得快,虽然可能不够风雅,可是我喜欢。”
汗血宝马啊,现在估计石赵会养着有吧?有办法能偷两匹来配种么?谢安觉得这个任务难度系数不亚于他去把石虎给杀了。
而且麻襦说他骑术差,还让阿菟也笑话他,这才是最不能忍的,回去就练习骑术,以后出门都骑马不坐牛车了。
万一以后有本事弄来汗血宝马骑不了就闹笑话了。
支道林气得破了静心守诫,最后央着谢安再做一顿叫花鸡,不吃不足以平息怒气,王恬哭笑不得,一口气去让人去买了三只鸡,一只老母鸡炖汤,两只做叫花鸡。
原本就是游山玩水的打算,只是那麻襦真是穷困潦倒只剩了马儿,找准了支道林这马痴当冤大头盗走他的钱远远遁走,也不知要去哪儿,谢安闻着肉香,将麻襦所说的“三年之约”抛诸脑后,思虑那么多,迟早要少年白,不如能忘就忘,既来之则安之。
自从被坑去东海一趟回来,现在自己哪有一点世家小郎君的风范?谢安撕咬着鸡腿心想,去你的风雅风范,去你的天命天马,只要有阿菟陪着我……
王熙之扬了扬油乎乎的手,笑道:“原来这样吃东西比较香。”
这样就好,谢安无比满足地在日落之前回了建康,王恬在城门口就听王家家仆通传说是雷夫人回司徒府了,跟曹夫人鸡飞狗跳地吵了一架,就是因为王恬把王熙之跟弄没了。
这两天有许多人羡慕托雷夫人要一幅王熙之的墨宝,曹夫人自然是不允的,结果两位夫人去找时王熙之发现人没了,一问才知道被二郎王恬给带出了城,曹夫人自然是要找雷夫人问罪的,毕竟王恬是雷夫人所生。
正妻与宠妾争斗多年,这次事不过是小小导火索,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记忆,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敌人。
王导还躲在西园养病,家里能劝上几句的只有王彪之,他摸着自己仅剩的几根黑发,庆幸自己还未成婚,虽然他爹老是念叨着,虎犊你都二十五了,还不考虑终身大事,要让你爹死不瞑目么?
王恬一听觉得要糟,恨不得把棋盘当盾牌,王熙之满不在乎道:“阿螭哥哥,我保护你。”
乌衣巷里身份最尊贵的两位妇人争吵,自然是要关起门来的,谢安一回家,没想焦氏的八卦就跟着来了,简直就跟说书似的“欲知后事如何,请我为大家慢慢道来”。
焦氏跟雷夫人交好,为了谢万入东宫当侍读的名额不知塞了多少钱,谢裒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亲的中庸之道,谢安还是表示赞同,毕竟当家作主,就得中庸,就跟王导治国一样。
所以焦氏对雷夫人的动态自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谢真石最是捧场,笑吟吟听着焦氏的八卦,庄氏抱着石头给谢安绣靠垫,辜氏煮着茶,蒜子对八卦最是感兴趣,竖着耳朵听了后跑到书房找谢安,“三舅舅,你家阿菟会不会被人欺负呢?她的父亲可不在建康呢。”
谢安暗笑,她这只小老虎不欺负人倒不错了,现在琅琊王氏吃穿用度都倚仗着她爹,难怪雷夫人将她当亲女儿待,只可惜两人气场不和,王熙之始终是跟王导有话题,都是墨道高手啊。
“雷夫人很凶呢,但曹夫人也不弱,听说司徒大人身边俊美的郎君她都不许留呢,当初尚舅舅能在司徒办事真是不容易,干宝阿叔幸好长得不怎么样,不然这官就当不下去了呢。”
蒜子这个八卦篓子,谢安弹着她的脑门,让她端正坐好,跟着自己练字,少管这些闲事。
“唉,可惜蒜子不是男子,不然就可以结交很多俊美少年作伴,看着长得好看的人,心情总是舒畅呢。”褚蒜子唉声叹息捧着脸,时而鼓胀腮帮如青蛙,可那小脸还是瘦,不似王熙之那样有婴儿肥,“不过家里有三舅舅也很不错,阿娘说三舅舅长大后虽然不会跟尚舅舅那般比女子还美,但一定会俊得迷倒一大批女孩和男孩的。”
谢安真的好想问下自己堂姐,你到底给这小孩从小看些什么书,灌输什么不得了的思想啊!
还有那王导老狐狸,一堆姬妾麻烦还不够,又拿出美少年来挡枪,果然是将中庸平衡之道玩得炉火纯青啊。
当日的两位夫人吵架的结局,谢安居然是从王熙之口中知道的。
那丫头半夜不睡觉,让仆人乙喊了谢安出门,两人偷偷在后门见面,王熙之耳朵里还塞着棉絮,“这是胡之偷偷给我的,说听着头大。”
“胡之可真有前途。”谢安暗暗夸赞,“后来如何了?”
“阿螭哥哥被打了一下,然后我挡着了。”王熙之笑着,眼睛亮亮的,露出尖尖的虎牙,这下子也不呆了,十足十像只小恶魔。
谢安忙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可受伤了?”
王熙之摇头,“婶娘也不是真心想打阿螭哥哥,就是做做样子,后来我就说是我哭闹着要出门,阿螭哥哥是去保护我的,两位婶娘拿我没办法,只得怪阿螭哥哥。虎犊哥哥把叔父,就是他阿爹也请来了,叔父说疼我,说‘阿菟在家关久了可闷,出去游玩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然大家都去西园问阿龙好了’,最后大家念在龙伯在养病,都没敢再闹。”
王熙之说着说着就笑了,然后眼底有淡淡的哀愁,“龙伯的病是不是真的很严重?先帝过世那会儿他也就跟着病了,他还是担忧司马氏的,还要扛着这个家,我那时因为你的事还跟他生气,好一阵不理他,最近看他还是月前,他躺在床榻上的样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笑着,泪水不知何时盈满眼眶,月光下含泪微笑的少女让谢安的心紧紧地揪着,榴花落在他们的衣裳上,仿佛有千斤的重量。
难怪她最近总是谈着生死,谢安见她死死不肯落泪,默默伸手敷上了她的眼睛,淡淡笑道:“都说日光刺目,没想着月色也很灼眼呢。”
“嗯。”王熙之小小声应着,眨了眨眼睛,暖热的泪水落在少年手心,夜风穿过巷子,那眼泪很快就会被风吹干,这样就没人知道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