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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兵法有云,围城必阙。
若是将敌人完全困死在城中,不留一丝生路,那么对方势必会拼死抵抗。而要让他们完全绝望,首先要留下一线希望。
库支人在沙城外围而不攻,就是在给叶央希望。
然后在她孤注一掷的时候,像西疆的土狼一样恶狠狠咬上去。
“叶将军,不如你自缚双手出城告降,我便放你回去。”盐居苏在城外,语调轻松上挑,因为夜色太深,脸笼在一层阴影里,不能将满心的得意传递给叶央,这件事让他极为失望。而在城外喊了片刻,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盐居苏很快失去了兴趣。
他当然不会放叶央离开,但三不五时地羞辱一番,还是可以的。
况且……神策军现在,不是饿得连对骂的力气,都没了吗?
“老大,息怒,息怒。”管小三自己这么说着,都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出城门活活咬死盐居苏的表情。
众人在掘出来的水井附近找了几间空屋子歇息,为了保持温暖,每个屋子里都挤满了人,你推我攘,拥挤了些,却不至于在夜间冻死。
又一个筋疲力尽的夜晚降临,叶央歇下之前最后又灌了一囊水,其实喝再多也无法填补饥饿的感觉,但聊胜于无。神策军上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被困城中等死,已经无法再次突围,只能等待李肃元帅的救援。
性命攸关,此刻已经不必计较什么身份礼数,几位将领都和普通战士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不论是将军还是王爷。一间略微漏风的土屋中全都是或轻伤或重伤的战士,约有三十人,其中一个角落却空旷得很——那是给叶央留的地方。
他们的将军受了些轻伤,可没有伤药,所以只能草草擦了血迹硬熬着。她披着男人们匀出来的两件外袍,独自缩在墙角处倒不觉得很冷,只是没有人挤人来得暖和。
没办法,总不能让叶央跟他们一起抱成团睡吧?
符翎被簇拥在人堆中间,商从谨在靠外的地方,今夜倒是比之前容易熬了些。
“值夜的人两个时辰一轮,时刻留意着屋外的动静便好,天寒地冻的,就不必出去了。”叶央歪头靠着墙壁,淡淡吩咐,“……反正现在库支打进来,我们无能为力。”
商从谨在众人之中,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现在的死局,无法可解。
体力和精力已经达到了极限,不多时叶央睡去,脑子里有一根弦却绷得紧紧的,让她无法彻底放松。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屋中有光,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竟然是有人在生火!
火石还有几块,但整座城里连条断了的椅子腿都找不到,哪里还有生火的材料!
定睛一看,是斜对面的地方两个值夜的战士,围着一小团赤红跳跃的火苗,正在窃窃私语什么,再一看,周围的人睡得死沉,哪怕近在咫尺的地方冒着烟气,也没有醒来。
“……谁教你们用衣服生火的!”叶央从栖身的墙角站出来,只走了几步就到那两人之前,压低了声音,压不住怒气。
生火的两人她都不陌生,其中一个是管小三,正搓着手烤着火回答:“老大……我们太冷了。”
哪怕是彼此拥挤的睡法,最外面的人还是会挨不住寒意。
“这一刻是暖和了,等会儿怎么办?明天怎么办!”叶央低低地吼完这句,那块布料也燃到了尽头,火苗跳跃几下,然后寂寂地暗下去。
“老大,只是将上衣的下摆撕了一块……我们真的好冷。”管小三不是没分寸的人,可惜撕下的一块布料燃了片刻就熄灭,带来的温暖着实有限。
叶央抿了抿嘴唇,“……我知道,这种事没有下回,我会想办法。外头是什么声音?”
焦虑,混乱,冲动,种种情绪挤上她的心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途径排解,屋外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走动声!
没有半分迟疑,叶央即刻提着长剑推门而出,身后陆续跟上了管小三和一个年纪不大的战士,三个一起,看着月夜下出现在城中仍在走动的家伙。
“将军?”那人着一身军服,长刀佩在腰侧,抱拳行了个礼,“属下出来巡视一番,唉,实在太冷了。”
唯一能够提供照明的便是天上月光,叶央看不太清那人的脸,只能隐约瞧见他说话时吐出的白雾,干脆走上前几步,脚底踩着砂砾发出轻微的响声,她身后的两个战士对视一眼,也跟上去。
“神策军……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叶央的声音也如月色般清冷,带着一点虚弱,“那便是值夜时见到统帅不必行礼,坚守职责才是第一位的!”
最后一字落地,她登时拔出长剑刺向那人胸膛!叶央不能认出神策军的每一个战士,可是不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人,一望便知。
混入城中的库支探子堪堪躲开,慌乱之中连连后退,叶央气力有限,竟无法将他一招解决,好在身旁有人助阵,倒没吃什么亏。
剑招你来我往,交手间她突然觉得对方有些怪异,分神细细查看,厉声道:“小三子,给我把他的左手砍了!”
“嗖……”
还是晚了一步,有什么东西掠过头顶,直直落入不远处的水井之中,溅出一道水花。与此同时,叶央亲自执剑,穿过那人手掌,任凭大量鲜血流在地上。
迎着月光,那人的指甲盖发着幽幽的蓝光。
“怎么回事?”歇在屋里的人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出来,商从谨跨过门槛,看见叶央的青霜剑下有个人缓缓倒地,顿了顿又问,“是库支的……”
“探子,来下毒的。”叶央冷着脸,凝视着不远处的水井,恨得咬牙,“居然让他得手了!”
满地寂静,只有风掠过的凄凉声音。
一口井里的水不得用,可是还能挖其他的水源。饥寒交加的战士硬是打起精神,挖掘着一处又一处可能有水源流过的地方。
——然而,毫无收获。
比水断粮绝更折磨人心的,是不远处就有一口井,却完全不能碰。叶央就像个在海上漂流的倒霉鬼,触目所及都是水,喝了就是个死。
一天过去,她已经对掘出新的水井不抱指望了。战士们累的几乎连喘气都困难,怎么可能再去挖土?
这期间,李肃元帅又试着发起了一次进攻,却被库支人阻了回去,围困在城中的人,生还希望更加渺茫。
“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叶央反复念着这句话,像是给自己打气,又让干裂的嘴唇多了一道血口子。
黄昏时分,已经没有人去享受难得的阳光温度。连日的大量消耗,早就让每一个人的体力透支,站都站不起来,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屋中躺着,等死。
符翎将军的伤势恶化,口中絮絮叨叨,不知道说着些什么胡话,身上忽冷忽热,眼看就是撑不住了。
而这一切,叶央并不知晓,尽管他们都在同一间屋子里。
她很饿,饿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活了这许多年,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深入骨髓的绝望。不光是人,战马也饿,好在它们还能啃啃墙根处的枯草果腹,而这倒霉的沙城里没粮食,连老鼠都没有!
黄骠马高大却精瘦精瘦的,饿了几日,更显得肋条分明。叶央在还有力气的时候,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它的脖子,轻声说:“战马是战士的朋友,我们不吃朋友。死就死了。”
死就死了。
叶央还保持着蜷身躺地的姿势,这四个字,突然给了她解脱的力量。解脱,多么美好的词啊,死了之后就不用考虑那许多,而且,她还听说濒死的人往往会产生幻觉,会见到最想要的东西。
叶央现在,想吃点东西……
迷迷糊糊之间,她口中真的充满了血肉之气,温热而且延绵不绝,一滴滴的,唤醒她的神智,流入胃里。
解脱了吗?那就好。
于是叶央满足地咂了咂嘴巴,缓缓睁开眼睛,打算瞧一瞧阴曹地府是个什么样子。
眼前放大的人影,不是阎罗王,而是大祁号称比阎王更凶残的,商从谨。
他脸色苍灰,嘴唇干裂,一双眼睛反射着夕阳的光,看住了叶央,发现她睁开眼睛后明显松了口气,接着积压手腕上那道伤。
断水断粮,每个人都是同样绝望,商从谨就像个干瘪的果子,不依不饶地把身体里最后那一捧尚未干涸的血液,灌进叶央嘴里。
“你做什么……”意识到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叶央强睁着眼睛,若不是力气不够,她会把这句话说得更严厉一些。
“呀,浪费了。”商从谨的目光转向地面,很可惜地叹了口气,刚刚因为叶央说了句话,有一口血溢出,沿着她的脸颊滑落下去。
然后顿了顿,将血液凝固的伤口,更用力地揉捏着。
叶央保持着侧躺的姿势,望着坐在眼前的商从谨,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
商从谨头发蓬乱,衣裳也脏兮兮的,做出一副充耳未闻地样子,试图抽回手腕,发现无法挣脱叶央的钳制,干脆拿起身旁的匕首,叼在嘴里,打算划另一只手臂一刀。
“你疯了!”叶央撑着地面直起身子,不管不顾地骂道,“就算我把你整个人吃下去,又能支撑几天?”
“……是撑不了几天。”商从谨咬着匕首声音含糊,动作却比她快一分,干脆利落地割开了另一只手腕,一股鲜血涌出来,执拗地凑上叶央的唇边,“但你是我们的希望。”
希望,绝不能破灭。
他要救她,用尽一切方法,也要救她。
他伏低身子,凑在叶央耳旁,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叶央周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盯着商从谨,咬了咬牙,主动含住他腕上的伤,用力吮了一口。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口腔里,干涩的眼角突然沾染了湿意。
商从谨很是欣喜,非常、非常小心地凑过去,在她的眉梢吻了一下。
那缕希望,不要辜负我们。
天色刚刚暗下去,死气沉沉的沙城天空,突然出现一抹接一抹的暗红色烟火!
反反复复,只是在诉说一个意思。
绝对不要接近这里!绝对不要接近这里!
放弃无谓的营救,不要消耗多余的兵力。就算活活饿死,神策军也不会让库支的阴谋诡计,得逞半分!
……
沙城之外,库支大营。
肤色微深的盐居苏坐在营帐里,读罢了一封密信,因为抓住了大祁怀王而带来的镇定自若,减退了三分。
“那些小国残部,居然这时候不老实!”他一拳捶向桌子,刷的站了起来,“等不及援军了,集合,进沙城,抓住商从谨!记住,要活的。晚上的时候一阵接一阵的放烟火,还真当我会坐视不理了?”
手头上有了筹码,才有同大祁谈判的资格。
唉,可惜听说祁人的皇帝并不很疼惜这个小儿子,盐居苏也不知道,他抓了商从谨以后,能得到什么。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库支大军就打开了沙城的城门。深夜走在城中,枯木残枝影影绰绰,像是四处都潜伏着死在这里的冤魂恶鬼。
大祁百姓的冤魂,化成的恶鬼。
盐居苏只信他的大天师,不信旁的东西。在城门口望着里面,整理了一番身上的战甲,冷冷一笑:“活着的时候你们就斗不过我,难道以为死了以后就厉害一些吗?”
说罢,率兵大举入内,一间间地搜着城中的破败泥屋,找出可能存活的神策军将士。还好,搜出来的几个,要么变成了死尸,要么饿的只剩了一口气,毫无抵抗能力。
盐居苏不是嗜杀之人,他信奉的原则,便是物尽其用。等到再次与大祁交锋时,完全可以将这些活着的神策将士赶到最前线去,还能挡一挡乱箭,节约些兵力。
这么想着,他命令部下将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堆在一起,象征性地派了些人看守,便往城中更深处而去。
大批战士都在城外和大祁军队对峙,盐居苏不敢带太多人,反正对付沙城里三四日无水无粮的神策军,不必大张旗鼓。
“精兵一旦没了水喝,也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差不了多少。”他从城南一片片搜过去,找的很仔细,连往常百姓用来储物的地窖都查看过了,在这般严密的搜查下,想来商从谨无处藏身。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到了那口水井的附近。
井应该还没干涸,周围几个土屋,横七竖八地躺着神策军的将士,盐居苏伸腿踹了踹最近的那个,后者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只能无力地张着嘴喘气。
在其中一个屋子里,盐居苏发现了大祁的符翎将军,他还在发着烧,对周围的全部一无所知,兀自沉睡在梦中。
“这个带回去,给点药,别弄死了。”盐居苏指了指符翎,又率兵往下一处走去。
果然,在离水井最近的泥屋里,他找到了此行最想要的人。
商从谨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身虚体弱却眼神明亮,抬高了头,望着进门的不速之客,脸上写着鄙夷。
盐居苏假模假样地一施礼,笑容满面,眼角挤出来褶子,“见过怀王千岁。”
“哈哈哈哈!”身后的库支士兵紧接着狂笑出声。
阶下囚,看看,这才是阶下囚!
商从谨不为所动,依旧镇定。倒是盐居苏慌了半分,冲左右道:“还笑什么!快去把人抓起来免得他自尽!我说怀王……您还能走动吧?要不然,我找个人,背着您出去?”
盐居苏的身后走出两人,一左一右地搀起商从谨,动作更像是挟持。走路时盐居苏观察了一下,嗯,脚步虚浮,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只是……
“叶央在哪里?”他喝问道。手下的人陆续汇报,都没有在城中发现大祁女将的踪迹!
“说出来,我可以让你少吃些苦头!说不定祁人皇帝满足了我王的要求,我还能放你活着回去!”盐居苏慢慢走到商从谨面前,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明明后者不被人搀扶,几乎都站立不稳,可是他总觉得,那个人跪在自己面前,都还是太高了。
商从谨嗤笑一声,并不回答。
“报——”喝问无果,从外面突然传来斥候的报告声,接着一连串话响起,“将军!有人往城北逃了,看铠甲样子,和叶央有七分相似!”
盐居苏立刻转身,声音提高几分,很是愉悦:“逃了?哈哈,看来你们的将军,已经不要你们了呢。一个饿了几天的人跑不远,再派些人去追,也要活的!”
不过叶央落在他手上,就没那么幸运了。
盐居苏不指望用她向大祁换些什么,但一个活着的仇人,显然更适合泄愤。
语毕,他像模像样地抬起右手,“咱们走罢,怀王,这边请。”
除了脸上的表情,商从谨始终都很顺从,蔫蔫地迈出房门,突然侧过头直视着盐居苏,开口道:“我宁可死,也不会沦为你的筹码!”
身旁的人见他有气无力,早就放下了戒备,只是搀扶。话音未落,他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甩开了左右的手臂,直直往水井处冲去!
“抓住他!”盐居苏登时呼喊出声。那口井里他命人落了剧毒,喝一口便会当场毙命,而一个死了的王爷,对他来说有什么价值?
左右来不及反应,盐居苏干脆自己冲了上去,试图拦住商从谨的动作!
就是这一瞬间!
接近的那刻,从井里突然冒出一人,手持短刀,眉目深邃,嘴角挂着一抹血痕,眼瞳明亮,破空袭来!
“你……噗——”
盐居苏的最后一句话,是喉咙处喷涌而出的血流声。
叶央在他倒下之前,五指如鹰爪般有力,直接抓住了盐居苏的头发,将他整个提起,尽管她在井壁上支撑了半晌,手臂酸痛,却还是不放松半分,高声道:“大祁已在攻城,你们的主帅已死,快快投降,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四近的库支人手持兵刃,将水井周边团团围住,不知该不该立刻攻击。
盐居苏的脖颈间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液流满了前襟。同一时刻,像是为了证实叶央的话,城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叶央将盐居苏的尸体丢下,握紧了短刀,向后退了两步,和商从谨背靠背,同四周的敌人对峙。
“还能不能打?”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询问。
商从谨犹豫道:“不太行……不过背后交给我,没问题。”
“那好。”战意从眼中倾泻而出,叶央说完这两个字,一往无前地冲入了库支的包围之中!
外面的库支大军,群龙无首,同大祁混战成一片。李肃元帅战袍迎风舞动,一马当先地往沙城的大门跑去。
就是此刻,就是现在!
又十日,一封军报传入皇城,说大祁军队已经入主了沙城。
而有水有粮的军营里,叶央钻进了暖和的营帐,脸颊的消瘦没养回来,精神却好了许多,放下了两卷纱布和一瓶伤药,冲坐在榻上的商从谨一扬下巴,“哎,来换药了。”
“怎么今天是你?”商从谨主动走过去,和她面对面坐下。
“军医都太忙了,而且符将军的情况也不太好。”叶央随口答了一句,将伤药的瓶塞拔开,瞧着他手腕上的两道疤痕,“你看你,左边一道右边一道,真是对称,跟镯子似的!也不知道疤痕什么时候才能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