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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半仙儿?”
“嘿嘿,茅大夫。”
这两人一个占街头,一个占街尾,一大把的年纪不对盘了几十年。其实主要还是茅大夫看不上章半仙故弄玄虚偷奸耍滑的德行,也向来不信他那套邪门儿的茅山道术。偏生这章半仙儿做法事炼丹药少不得光顾川草堂,起先茅大夫还不愿卖给他,后来见他来抓的药虽偏门些可也确实没有什么毒性,想着他就是不在这儿买也会去别处,好歹这儿卖的药货真价实,总比让这瞎子道士去买假药害人的好。只是每每章半仙来,他都不会给好脸色。这一回,自然亦是如此。
“又来买什么药材?”茅大夫问。
章半仙闭着眼睛神态自若,看起来对这种恶劣态度并没有多少反感:“非也非也,这次是受人之托来给人治病的。”
茅大夫胡子一吹,讽道:“你能治什么病。”
“诶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治的是人,我治的是鬼,相辅相成啊。里面那孩子你治不了吧?万一我能治呢?”
“哎呀,道长可千万得帮帮我儿啊。”一边金老板连忙躬身请求。
章半仙随手一扶,振了振幡子,便好像什么都能看见似的踏进了川草堂里屋。茅大夫恨恨地叹了口气,也跟了进去。李苦儿和小曲见状,赶紧扒着门帘去偷看,却被金老板赶了,只得认命地躲在旁边听壁脚。
何未染看她们两个这偷偷摸摸的模样,只摇着头笑了笑,便继续悠然饮茶。
虽然看不见,但这一层门帘能抵多少用处,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李苦儿听见章半仙儿说:“哎呀,你家这事难办啊……”又是老一套,她等着下一句,该是“也并非不能办,就是得花点儿功夫”吧。
金老板一通恳求,章半仙儿又道:“你既养了这鬼物,便是知晓总有这么一天,又何必强求啊?贫道便问你一句,是要救人,还是要保鬼。若是救人,贫道便拼得这数十年的功力帮你一帮,若是保鬼,还是早些送人上路吧,留着这半两魂魄也是受罪。”
小曲听得下巴都合不上了,她瞪着眼珠子和李苦儿对视,眼底泛着诧异的光。李苦儿想,若她不曾认识何姐姐,必也会与小曲一样的。
茅大夫喝骂章半仙儿在他的药铺满口鬼话搬弄是非,金老板却大呼高人啊高人,将茅大夫气得将他们都赶了出来。真是个倔老头儿。
金老板和章半仙儿匆匆忙忙地从屋子里出来,后面跟着金老板的徒弟,背着毫无生气的金小少爷。
四人出了川草堂,也不避讳来往邻里,便谈起了这事。
金老板从袖中摸出十两白银,塞进章半仙儿的手里,道:“不瞒高人,我家这戏法营生,世世代代都是靠鬼仙仙法维持。只是后人须以身奉养鬼仙,我本也有几位兄长,都是尚未成年便去了命,兄长身死,鬼仙便寄于我身,待我又有子嗣,再传到子嗣身上。我这小儿子上头还有两个儿子,皆是步了我兄长后尘,本以为小儿子能熬到个娶妻生子的年岁,再将鬼仙一代代传下去,谁料啊,我父子的缘分还是浅了。如今我年已半百,莫说尚无其他子嗣,就是再有子嗣,怕也不及培养成人了。还请高人费思劳神,可能寻到两全其美之法?既保得住我这小儿子的命,又留得住我家这鬼仙。若能事成,在下必会重谢。”
“鬼仙?哼哼。”章半仙儿嗤笑一声,掂了掂手里的银两,塞进袖带,道:“两全其美之法是难有,但贫道先前算了老板八字,十三岁有过一坎,过了,便是长寿命,以您现在的体魄,再活个三十年亦不是问题。只不过子女缘薄,是你命里带的,也与你家奉养的鬼物脱不了干系。你若执意留它,在贫道看来,最容易的办法便是开坛做场法事,破解你这子女缘薄的命,再娶房妾室,辅以多子方,生对孪生小子,弃一,保一,便妥当了。”
“这……”金老板看了眼自己的小儿子,凝重的面容透露出几分犹豫不决。
章半仙儿也不与他多话,只高深莫测地伸了一根手指:“只有一天,后日子时,这孩子的命就定然是回天乏术了。老板可得想明白,到底荒了营生保这孩子,还是求个多子多福维系世代家业。贫道还是在街口,想明白了,便来寻我罢。”
说完,章半仙便兀自走了。
金老板见状,也只有先回住所考虑。
川草堂内众人听得真真切切,小曲惊讶:“真有这事儿?”
方翰采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怕只是个疑难杂症,被有心人拿来造谣了吧。”
何未染对此不置可否,饮完凉茶,拿了采买的药材,便欲起身告辞。茅大夫放了方翰采回家,小曲便顺势让他送回家。四人在川草堂门口分别,天色尚未太晚,李苦儿想与何未染去烟笼湖边逛逛。两个许诺了彼此的人,总不能成天在锅碗瓢盆儿的地方处着,还是该多去些风景如画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让感情升华。
虽说今年的荷花诞辰已过十数日,但这夜里的烟笼湖边依然人声鼎沸,毕竟,荷花盛放之迹是烟笼湖难得的不为雾气缭绕的时节。
在街边买了两个桃子,剥了皮,咬上两口,汁多味美,何未染说:“有时候再是费尽心思的上等菜肴,都不及这一口新鲜。”
两人坐在湖边圆石上一边看湖景一边聊心事。湖上,点满华灯的画舫楼船飘飘荡荡,船上有官家伶人弹琴唱曲儿,婉转动听如天籁之音。
李苦儿又想起金小少爷的事,问何未染:“何姐姐,那盲眼道士的话是真的么?”
何未染揽住李苦儿的肩,幽幽道:“真真假假吧。那道士总是有许多私心。”
李苦儿乖乖将头歪在何未染的怀里,嘴上却颇是愤慨:“我就知道,那章半仙儿向来事情做一半的。何姐姐,一定有别的法子吧。”
何未染却摇头:“既想让鬼物为自己所用,又想不付出一点儿牺牲,莫话世上没这样的好事,先说这鬼物,也没有这般愚钝肯吃亏的吧。路依旧是两条,但若是我,应不会将金老板往继续这祸害子嗣的营生上推。想来章半仙儿是斗不过那只鬼物,才千方百计让金老板舍弃小儿子。”
“是么?欢喜班的鬼物竟是这么厉害的,也对,好歹世世代代害了那么多金家的孩子。”李苦儿叹气,又问:“何姐姐,你也斗不过它么?”
何未染莞尔一笑:“虽然我会那般劝说,但听与不听,毕竟是金老板自己的判断。世代的牺牲,班主的责任,就像两座大山压在金老板的肩上。凡人活着,皆是各有所从,各有所期。他不是了断欢喜班宿命的人,金小少爷亦不是,也许吧,哪一天欢喜班不复今日风光,或者便是因为出了个甘愿平庸的洒脱后人。”
李苦儿听了何未染的话,句句在理,却难免心头沉重。她怅然道:“明明叫欢喜班的,却是人前博得一场笑,人后世世代代哀。原来这世上的苦都是不一样的。”
何未染搂紧李苦儿,轻声问:“苦儿,你还苦吗?”
李苦儿想了想,答:“原本以为双亲早亡是苦,可时间一久,不那么苦了,才发现真正苦的是我爹娘,不是我。现如今,我又有了你,何姐姐,我已经不苦了。”
何未染笑起来,扣着李苦儿的手轻轻抚揉,道:“所以啊,苦儿这般的小女子都不觉苦了,那些历经人世奸险的男子汉又有什么承受不来的呢。就像那道鱼肠焖柚青,苦涩的柚青,经历水生火热,便褪尽了苦味了。”
数日之后,欢喜班离开了清水镇,依旧是敲锣打鼓,依旧是嬉嬉笑笑,却再也不见金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