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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晟醒过来时,只觉得全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他强自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看见桌案边还伏着的小医女,仿佛是疲倦之极的沉沉睡去,大概是怕冷,身体无意识地蜷在一起。
他叹了一声,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又将手中紧握着的帕子妥帖收好。
原先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已经所剩无几,而他靠着这块帕子,不知渡过了多少生死关头,一直撑到了现在……
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周晟匆忙套上了自己的盔甲,大步往帐外去了。
一大早,将军的帐篷里早已坐满了将领谋士,他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听着他们激烈的辩论:“……无论如何,再守下去只会是死局!请将军三思啊!”
“我们辛辛苦苦在义州守了一年,死了近三千个兄弟,若现在撤守了,那他们岂不是白白牺牲了?简直是笑话!”
“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牺牲了三千个兄弟,他们的命算命,可剩下的两千个兄弟的命就不值钱了?!”
他们一言一语地争论不休,将军有些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好了,你们别吵了。”
此时,忽然有人掀了帘子来报:“报——将军,敌方派人传来战报,说是愿意议和,只要咱们朝廷派出一位皇室宗女和亲——”
听闻这条消息,在座之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其中一个支持撤守义州的谋士捋着胡须道,“咱们西北常年战乱,如今驻守西海沿子的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各地老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正是需要喘息休养的时候……若只须找一个女子远嫁和番,便可免去这多年的战乱,于大家,于朝廷,都是万全之策啊。”
“放屁!”一个性子有些鲁莽的武将直接便道,“和亲和亲,说得好听,不就是我们打不过人家,才会出此下策,否则何须受此耻辱!要是真答应了这个条件,真是将里子面子都丢得干净了!”
那谋士脸上有些不好看:“大人这话可没有道理了,只用一人之力,便可换得两国人民免去战乱之苦,何乐而不为!为了国家,舍弃小家又有何难!”
“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派去和亲的是你女儿,看你心不心疼,还能不能道貌岸然的说这些话!你以为朝廷会真的派公主和亲,还不是在朝中择大臣之女?到时候挑到你身上就好了,想必先生肯定也会觉得,为了国家,舍弃小家又有何难?”武将阴阳怪气地模仿着他的语气说了一句,冷笑道,“真是说得好听,有本事,你自己和去啊!”
那谋士气得脸色通红,吹胡子瞪眼地道:“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武将冷哼一声,朝着将军抱了抱拳道:“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将军的面色有些凝重,他的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闭了闭眼,好半晌,才一字一字地道:“我军永不议和,永不投降。”
那前来报讯的探子得了消息,抱拳行了一礼,恭敬地退下了。
“将军……您要三思啊!”
将军忽然厉声道:“若是我朝落败到要靠一个女子挽救的地步,那还有何意义,我们还在这儿死守做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别给我多嘴,好好地给我守住义州!现在都给我退下!”
气氛陡然凝重了下来,在场之人谁都知道,没有了粮草的前提下,将士们实在守不了多久了。可是,军令如山,谁都不能违背。
众人都陆陆续续退了下去,而周晟却站在原地没动,将军瞟了他一眼,问道:“有事?”
“属下……自请去敌营烧毁粮草。”周晟抱了抱拳,单膝跪地。
将军忍不住喝了一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还带着伤!”
“义州绝不能失守。”周晟抿了抿唇,面容刚毅而沉稳,“再这样下去,后方粮草不足,敌军每夜过来突袭,咱们迟早战败!只有断了敌军的粮草,我们才有一线的反击机会。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够毁掉敌军的粮草。求将军成全。”
将军紧盯着他,缓缓地道:“你有六成的把握,能烧掉粮草,又有几成的把握……能够回来?”
周晟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王今,我们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昨天席四儿也走了,如今我不愿看到任何人,去做无畏的牺牲。”
周晟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灼灼:“这不是无畏的牺牲,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义州。”他的面容十分坚决,少年朝气蓬勃的脸上似有热血沸腾。
“……无论如何,等你伤养好了再说。”将军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将军,时间来不及了!早一日是一日,粮草便能多支撑一天!三日后,我便动身赴敌营。”周晟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封准备了多时的信,“我此去若有不测,请将军把此信带给扬州周家。”
“你投入我麾下时,曾说自己是个孤儿。”将军皱了皱眉,“依如今看来,你当日所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周晟苦笑道:“是,我这一生顽劣不堪,害了许多人。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中父母。三年未见了,我当年偷偷来了西北,不知他们在扬州可还安好……如今恐怕还要害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实在太过不孝,白白辜负了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他的声音蓦然哽咽了,“是我对不住他们……对不住他们。可如今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对不起我的家国,对不起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对不起西北的老百姓……只要义州失守,蛮族就可能入侵中部土地,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将军默然无语,好半晌,才沉默着走出了帐营。
周晟知道他这是默许了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回了自己的帐营里。原先的那个小医女已经不见了,转而换成一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医师照料他的伤病。
他在后营中非常配合地休养了三日,直到三日后,他乘着夜色,独自一人往敌军的阵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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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
“……将军,太好了,敌军粮草被烧,据可靠消息,如今他们已准备撤兵了!”一个武将兴冲冲地来报。
将军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转而这丝笑意又被凝重取代了。
他知道烧了敌军粮草的人是谁,也知道那人恐怕是永远不能回来了。
那个名叫“王今”的少年,他十四岁那年进的军营,有着一身的高强武艺,可惜性子顽劣莽撞,不爱服从军令,不知为此吃了多少排头,挨了多少打,总是一副倔强不服输的模样。
三年来,他是亲眼看着他从何等模样蜕变成了如今这幅沉稳坚毅的性子,军营永远是最能磨砺人的地方,每日都要拼死厮杀,每日都要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的战死在沙场,经历得多了,人自然而然地就变了。
可惜……他如今才十七岁啊。
将军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绕到了前线。因为敌军正准备撤退,前线的凝重气氛轻松了不少,医师们正忙前忙后地给受伤的士兵上药包扎。
“将军,将军。”一个面生的小医女叫住了他,脸上还带着些怯意,“不知王大人去哪儿了?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将军模糊地想起来,周晟之前受伤便是一个医女照料的。看着她一脸怯怯的模样,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不会回来了……”
“就是他,烧了敌军的粮草。”
念水还有些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了将军话间的意思,蓦然瞪大了眼睛,眼中蓄满了泪水:“怎么……怎么会……”
她感觉脑中还有些发怔,可心口处那种剧烈涌上来的疼痛迅速包裹了她,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秀气的眉,拿手捂着心口,怔怔然地落下了眼泪。
他前几日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啊,怎么就又跑到敌军那边烧毁了他们的粮草呢?那日夜里,他还抓着她的手,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不像是平时的那个肃杀可怕的王大人,而是一个鲜活的人,怎么就一眨眼功夫,人就没了呢……
看到小姑娘哭了起来,将军也有些头疼:“哎,你别哭。”
念水反应过来,迅速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朝着将军蹲身行了一礼便跑开了。
军营的后方有个小山坡,很少有人过来,她从小时候起,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跑过来,看看天上的云,再发会儿呆,心情总能好起来。
念水倾身伏在山坡上,小声地抽泣着,其实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算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她跟着师傅行医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的生死,照理来说应该很平静才是。可一想到那个人,想到他黝黑沉稳的面容,声音低哑地对自己说:“还这么小,为何就来了前线?这儿很危险。”想到他跟自己说抱歉……她就止不住地想哭。
从前听说书的先生讲那些戏文,什么“英雄”,她不是很懂,可是今日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那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至少,在她的心目中是这样认为的。
“咳……”
忽然之间,念水听到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咳嗽声,又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她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往那个咳嗽声传来的地方寻过去,蹑手蹑脚地拨开了一丛荒草——可眼前的景象吓得她心惊肉跳,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正倒在地上,满身脏污,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甚至有蚊蝇被吸引,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番境况吓得念水拔腿就想离开,可她却下意识的觉得那身形有些眼熟。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壮着胆子走过去,心跳如鼓,可定睛一看——这男子不是王今大人又是谁!
念水呆怔地看着他身受重伤,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模样,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她连忙伸手试了试他的气息——好在,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是有一丝气息的。
念水边哭边道:“王大人……王大人,你坚持住,你再坚持一会儿,我找人过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