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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萧峻携萧静姝入宫。
因为萧峻的血统和身份,这一日是帝后联袂接见了他俩。
萧峻一见面就伏于地面,低声请罪。
圣人显然是不防他自喊有罪,目中冷芒一闪,脸上却还是和颜悦色的请他起来,叹气道:“爱卿把女儿托付给朕跟梓童,该说有负于卿的是我们才对。让你爱女在京中受了这样的委屈,甚至连身边的侍婢全都为救她没了性命,还好她自己机敏躲过,否则,朕都不知道该以何面目来见爱卿了。”
“此是小节罢了,好在臣女没事,始作俑者也已经伏诛,臣心里虽说担忧过,但也终究是松了一口气,”萧峻摇头说道,“不过是两个侍女罢了,虽说和臣之女一起长大,但长幼尊卑有序,这孩子虽然心里难受,可她也是知道轻重的,这一年,多承陛下和娘娘教育抚养和帮扶,她若不懂感恩心里还有怨愤,那才是枉为人女,枉为人臣。”
世家子弟和皇家人,一般都是不把奴仆当人看的。
所以在圣人看来,他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他便点了点头,看向始终在一侧半跪着低着头的萧静姝说道:“你的侍女忠心护主,也算是忠仆。这样吧,他们若还有家人在世,朕便赐他们黄金百两,彩缎百尺,应该足以将那二女厚葬了。”
萧静姝跪下道了谢。
萧峻却一脸感激的噗通跪了下来,在殿前低声说道:“臣有罪,有负陛下所托……”
“爱卿何出此言?”圣人按了按身边有些蠢动的皇后,不动声色的问道。
“当日听闻远征军中粮草不足,臣心急如焚。但夷陵不是没有粮草没有财货,而是所有的这一切全部都集中在那些世家子弟的手里,臣虽然一心为国,挨家挨户的上门去求恳他们为国捐献,但得到的……全是拒绝。”萧峻一脸痛惜的回答。
他跪在那边看不见,但站在他一侧的萧静姝却敏锐的感觉到,随着萧峻的痛心疾首,圣人的脸色也渐渐的变了,从最初的不耐烦渐渐的调整了坐姿,舒适的倚靠在座椅上,尽管坐姿慵懒,可他微微向前倾的身体,却说明了他内心真正的情绪:焦灼。
“爱卿一心为国,你在夷陵做的这些事情,朕也清楚。好在现在大都之危已解,我大梁江山,依旧是稳如泰山,还能千秋万代,朕也还不算愧对祖宗。”圣人慢慢的说道。
这一点,他说的不算错。
虽然远征军和俪家军联军的反梁已经严重的动摇了梁朝的统治,甚至围困大都长达月余,但其他地方的那些诸侯不敢声援,其实也是说明了,对世家大族来说大梁的统治还没有严酷到让他们完全无法忍受的程度。
世家不反,读书人不反,这大梁的根基就还没有完全烂。
萧峻陡然抬头,一脸的悲愤:“可陛下以节俭闻名,平生不过一妻,所住不过一殿,平时就连吃饭也不过是四菜一汤,何其简朴!皇后娘娘身上所穿衣服,也是自己纺织,平日还自己耕作,陛下和娘娘的生活清贫至此,可外头那些朱门大户明明每日都有酒肉变臭乃至连盘扔掉,连奴仆都是身披绮罗头戴金饰,可在国家危难之际,却连番推脱,竟连一兵一卒,一针一线都不肯拿出来帮助我们大梁度过难关!陛下,臣见陛下和娘娘艰难至此,心中实在难过……”他说着,伏地渐渐痛哭失声。
圣人的呼吸也微微的急促了起来,胸膛起伏。
他也想起了当时俪家军围城的时候宫中的艰难。
十万御林军要守卫大都这样的坚城,几乎可以说是捉襟见肘,很多地方都没有卫士守卫。
而他当时想要问城中征兵征税---这些大都的高门大户们却拿出当年南陈开城门投降的旧历来,白眼一眼说人家亡国之主都不曾拿过他们百姓一针一线,怎么,他们大梁难道也要亡了么?
当时他为了求稳是没有办法,可现在时过境迁,他也已经用正二品将军的职位,咬牙忍着这一口气用封赏换了和平,现在再想起那时候那些人的嚣张,圣人心里登时就被煽动起了波澜!
他慢慢的开了口:“爱卿现在说这话,又是何意?朕也不瞒爱卿,朕的确是对这批各个只知道明哲保身,只知道保住自己利益的世家子弟不满,可朕如今,实在是不知道从何入手。”
大约是意识到火候的确已经差不多了,萧峻这时从袖子里郑重的掏出了一封奏折,双手呈到了头顶,恭恭敬敬的举到了陛下的面前:“圣人,臣有关于逃户政策的奏折一封在此,还请陛下大索貌悦,再行输籍之法。”
萧静姝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瞪圆了!
***
从殿中出来,萧峻的面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先前那个在殿中掉了一番眼泪情绪十分激动的男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萧静姝偷偷觑了一眼她爹,心里的疑惑盘旋不去。
逃户的问题,在每一个王朝的末期都会越来越严重。
大梁朝也不例外---先前由于陛下抽了十几万的民壮要去征伐高句丽的关系,为了逃避徭役,多少农户变为逃户,从原本祖祖辈辈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逃走,流离失所。
他们中间的一部分投到了世家大族的门下受门阀庇护,另外的一部分逃入城市成为雇工,另外的一些甚至通过贿赂手段伪造文牒成为勋爵,如此种种,造成了国家税收流失,到需要打仗的时候,竟然无兵可征。
而要清点逃户,进行貌悦,则是要清点户籍,把这一批逃户的户籍给固定下来,使得他们重新回到纳税人和服役者的这个规矩上来。
而萧静姝很清楚,萧峻这个折子一上,最大的得利者就是陛下,而若是旁人知道是他上了这个奏折,怕是要恨死他们了。
她爹要是真待她好,这时候肯定恨不得把害她的始作俑者给碎尸万段,怎么又能上这样的折子,还帮着圣人去稳定朝政,开源节流?
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家女儿十分哀怨的眼光,萧峻无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步步走的稳稳的:“姝姐儿,有些事情你得好好想想才行。”
自从萧峻回来,他们已经住回了萧府。
主人归来,亭台楼阁依旧,只是物是人非。
等关上了府门,萧静姝迫不及待的问她爹:“爹爹,我是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陛下上这样的折子?女儿也知道逃户严重,可是那些逃户卖身做了世家大族的仆役,却至少还能留下一条性命。他们若是被遣回原籍,再要被强压上战场去服徭役,那可能是连性命也保不住的!爹爹给圣人上这样的折子,除了圣人能得到税收的好处之外,还能有什么好!”
她一脸气鼓鼓的样子,萧峻轻“咦”了一声,却没回话,只指了一指远远洞开的客厅门:“姝姐儿,你似有访客来。”
“……”萧静姝愕然片刻,忽然想起方才似乎在家门口瞧见过某人的马车,没好气的说道,“还能有谁?那人不是每天都来报到的么,他要是哪天不来,我还觉得奇怪了呢。”
除了那明明说要回家却似乎很闲还常来他们这儿报到的安钰之之外,还能有谁!
“姝姐儿不想他来么?”萧峻依旧含笑,睨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的萧静姝羞愤欲绝,因为她爹的这一眼里分明是在说:女儿啊,莫要嘴硬。那小子若是不来,你难道不会反而气的更急更凶?
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家爹爹身边,她的年纪反而开始变小了,大约是因为觉得有人庇护就不需要成熟懂事了的关系吧。
萧静姝恼羞成怒:“谁稀罕他来了?”
“哦,”萧峻拉了她的手,拽着她两步就跨进了客厅,瞧着那在客厅里好整以暇的喝茶欣赏着四周挂着的字画的臭小子,他冲那人低喝了一声,无视了他急忙起身时候眼里的惊喜和一脸的笑意,喝道,“兀那小子,我女儿说了不欢迎你来,你赶紧走赶紧走,看见你就烦!”
眼看着安钰之的脸色从笑意盈盈转为愕然再转为颓废,哪怕是心里明知道他的表情转变如此夸张一定是做戏,萧静姝还是一脸不敢再看的拿袖子捂住了脸:……有一张好看的脸就是让人觉得那么纠结,说几句重话好像都舍不得了一样。
萧峻瞅了她一眼,在心里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女生外向”,摇了摇头倒是在旁边座位上坐了下来。
萧静姝对此懵懵懂懂,安钰之一看萧峻的反应却骤然大喜,晓得未来老丈人先前放下的狠话看见了自家女儿的反应全成了空话,他那些狠绝手段怕是再不会用在他手上,他又得了萧峻警告的一眼,却不敢把这种喜悦表现的太明显,只对萧静姝拱了拱手,讨饶道:“是是是,我知道让萧娘子心烦是我的不是,不过娘子能让我上门不拿大扫把赶我出去,安某人心里就已经是十分感激了。”
“谁稀罕你的感激,”大概是因为老爹在一旁边看着,萧静姝这会儿的表现也是特别的傲娇,再没了先前说“让你得偿所愿”时候的豪放范儿,她瞧着萧峻已经开始喝茶,自己也去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却是在萧峻一侧,离安钰之最远的距离。
安钰之这会儿心中正喜,当下便挖空心思的开始找话题,笑着问那两父女道:“两位今天进了宫,不知道陛下和娘娘,给了二位什么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