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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秋般干瘪的脸庞,仍未冷透,却已消失。她的笑容短暂,短暂到无法看清。儿子鼻尖冰凉,似水滴砸落,他周身乏力,只能抬抬眼皮。眼皮上是脆弱的下巴,下巴挂着泪滴。
……
风吹云动,阳光满地。
阿井特意打扮,对儿子招手:“走,出去转转。”
儿子醒后躺了两天,渐渐感觉手脚回暖,他试着起身。眉间痛苦,脸色苍白,还是颤抖着站起来,迎向阿井。
儿子一如既往,弯着腰,王八一般伸出脑袋。看人抬头,看路低头。
残花败叶的少女,枯瘦如柴的残废男人。
即便在世代穷苦的贫民窟,也能引来同情目光。
儿子早已习惯,阿井笑颜相对。一双双箭一样刺人的眼睛,无法伤害千疮百孔的心。
巷子走到一半,阿井突然往回跑,大声嚷嚷:“坏了坏了,差点忘了。”
“怎么了?等等我……”儿子为她是瞻,不迭追去。奈何身患重病,三步两颤悠。
小“家”没有锁,破门敞开。
阿井端正而坐,低头书写着什么。
儿子奇怪,抹了把冷汗,双唇颤抖地说:“怎么?你识字?”他探过头,笑道:“还会写信?”
阿井没理他,全神贯注。未了甩一句:“不会写,照着描。”
闻言,儿子注意到。阿井面前一张老旧信封,焦黄牛皮纸,折叠无数次,已破损如败絮。她照着旧信封上的字迹,一笔一画,严谨地抄在新信封上。
最后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她自己。
化了妆,笑如花,岁月正好。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照片。
阿井蹦跳起身,此事对她极为重要,每每都让她笑着奔跑。
巷子口一间报亭,卖些报纸杂志,香烟饮料。
阿井被热气蒸红的脸贴上窗口,嘿嘿道:“吴伯,吴伯……来两张邮票。”
“又寄信呀?”声音苍老,满脸花白胡子的老头凑过来,善意笑道:“多少年了?亏你还能坚持。拿着。”
递过邮票,坐回报亭内抽烟斗。
阿井黏好信封,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最后深深一吻,信封上留有口红印,塞进报亭旁的邮桶。
儿子问给谁写的?
阿井不答,一路哼歌,蹦跳前行。像忘却忧愁的小鸟,畅游在阳光下。
……
中餐馆。
阿井单手托腮,说:“你吃,我说。”
“行。”
儿子点头,筷子挑起牛肉面,大口吞咽。
咸到发苦,却吃得津津有味。
阿井看着他,嘴角仍有笑意。
窗外行人如织,三轮车拥挤蠕动。鱼贩子头顶竹筐,健步如飞,偶有几尾活鱼跃起,又跌落。
阿井生活紊乱,声带受损,说话低音时会沙哑。
那年内战,妈妈从越南逃到泰国。
没有生存技能,沦为站街流莺。某个雨夜,妈妈又冷又困,正想找地方躲避。一名外国游客发现了她,带她回酒店。后知道他是法国人……我应该叫他父亲。
听到此处,儿子抬眼瞧了瞧。原来阿井的红发并不是染的,而是天生如此。
阿井明白他的意思,顽皮地摇了摇头,乱发飞扬,尘屑漫天。
我父亲天生浪漫,虽然语言不通,却也赢得妈妈欢心。久之浓情意蜜,所有顾虑抛于脑后。父亲说要带妈妈离开,去他的家乡,种菜养牛,过农场生活。
妈妈信以为真,但两个月后,父亲失踪。留下一封信,信上是他的地址,两行留言。
回家处理离婚事宜。
很快接你到我身边。
妈妈守着这两句话,日夜思念,不再做皮肉生意。但半年后,不得不重操旧业。
阿井顿了顿,笑道:“因为有了我,我需要吃饭,她需要钱。”
妈妈说小孩子长得快,每月给父亲邮一张照片,让他知道我的模样。等他回来,能认出我,找到我,带我去法国。种菜养牛,过农场生活。
妈妈死后,由我寄照片,从未间断。转眼已过19年。
“所以……”儿子喝掉最后一口汤:“刚才的信。”
“嗯。”阿井点头。
她拿出一张明信片,递到儿子眼前,得意道:“看。”
儿子凝神,上面是个公园,行人优雅,建筑唯美。
阿井说:“这是艾菲尔铁塔,下边是战神广场。”骨节凸起小手撵转明信片,红肿指尖点着幕后一片虚影,眉开眼笑地说:“我将来会在塞纳河边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说着将自己的牛肉面推给儿子,嫌弃道:“你吃吧,我将来是要喝咖啡的。身穿职业装的侍应会来问我‘小姐,需要什么?’我会跟她说‘叫那个男的过来’哈哈,如果他长得够帅,也许我会给他一个吻。”
儿子只管吃喝,一声不吭。
幻想是老天赐予人类最后的礼物,他不想剥夺阿井这一瞬间的快乐。
吃喝完。
太阳毒辣,热浪袭人。
面前行人如织,三轮车拥挤蠕动。鱼贩子头顶竹筐,健步如飞,偶有几尾活鱼跃起,又跌落。
阿井眼神空洞,行尸走肉般融入街道,慢慢消失。
……
回到“家”,儿子突然面色苍白,汗透衣背,倒地打滚。
不停叫道:“给我,救我……救救我……”
阿井居高临下,冷冷道:“之前给你打针,因为你病重,压制痛苦。现在你病好了,再想打针,自己出去赚钱买。我不会给你,我不养小白脸,何况你还是个残废。”
字字如针,直戳心窝。
儿子满脸鼻涕,眼角堆叠眼屎。忍受蚂蚁噬骨的痛苦,爬到床边,拿出阿井的香烟塞进嘴里。祈求道:“火……”
阿井怔了怔,给他点燃。
香烟两口便吸完,尼古丁刺激神经,缓解一丝煎熬。
儿子头重脚轻,脚趾头抽搐,紧扣脚心。他咬掉过滤嘴,烟草直抵舌尖。微苦,有淡淡甜味。
不知抽了多少根烟,儿子像从水里捞起一般,湿漉漉地倒地睡去。
阿井蹲到身边,冰冷手掌抚摸额头,重复道:“不疼了……不疼了……我不能害你……”
言毕,起身。
稍做打扮,背上山寨LV,脚踩高跟鞋,走进夜色。
……
儿子口干舌燥,喉咙似是着了火。挣扎着滚到水桶边,一头扎进桶中,大口吞咽。
他喘几口粗气,门边照进一丝青灰色,光线在他脸上斜斜定住。
又要天亮了。
他轻咦一声,屋内空荡,阿井没回来?
儿子踌躇,心神不宁。他狠抽自己大嘴巴:“你疯了?为什么关心她?”
没有答案。
门开,儿子踉跄跑出,满脚泥泞,冲到巷子口。
苍蝇围着垃圾堆打转,野狗被惊醒,低吠两声,空旷中传出老远。
儿子转身,像垂死之人,一步一步踢回巷子内。
报亭。
满头红发顶住玻璃,半片白花身子趴在杂乱书籍中。吴伯苍老的脸庞病态潮红,肥硕的屁股不住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