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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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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无后近乡情怯,水荧儿艳骨芳魂

    楼至举身登车,进入内中,却见车驾之内,竟是一架缀满珠玉的拔步床,摇头叹道,“这也太奢华了。”那红衣少年闻言笑道,“这原是后宫制度,娘娘在宫里待久了,自然有更好的供奉。”

    楼至见事已至此,只得朝那拔步床上坐了,一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十几岁了,”那少年垂手侍立道:“奴才宫无后,年十六,入宫侍奉已经十年,这趟差事照顾娘娘饮食起居,安营戍卫,都是奴才分内的事,娘娘若有什么想的,只管吩咐奴才便罢。”

    楼至闻言苦笑道:“你在他身边也有十年了,说到底,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宫无后听闻楼至语带怨怼,不知如何应答,垂手侍立不语。

    楼至见他虽然武艺高强、面目卓绝,性子却还算单纯,便放低了声音道:“你五、六岁就入宫了,家里人可舍得?”宫无后摇头笑道:“我没有家人……只有……”说到此处抬头深看了楼至一眼,复又低眉垂目道:“只有一位义姐,也已经故去多年了,如今想来,她倒有些像娘娘的品格儿呢。”

    楼至却不曾想到宫无后有此一说,见他虽然身属皇帝内卫,却言语直爽,又见他在世上也算无依无靠,不由心下颇为怜爱,笑看着他点了点头。

    宫无后见楼至笑看着自己,连忙俯身道:“是奴才失言,折损了娘娘。”楼至摇头笑道:“我并没有恼,你说我生得像你姊姊,也是好事,往后多在我跟前行走,就跟回家了一样。”宫无后万没想到楼至如此温柔体贴,眼圈一红,只是他身为烟都内卫,血泪已干,只得极力隐忍,语带哽咽道:“多谢娘娘。”

    楼至笑着点点头道:“我如今闹了这半日,身子乏得很,要略歪一歪,你便坐在我床边戍卫罢,不必侍立。”宫无后闻言推辞道:“奴才卑贱之躯,怎能如此亲近娘娘。”楼至乏力一笑道:“方才你不是说我像你姊姊么,就当是在家一个样儿,别见外了。”说罢不待宫无后反应,兀自朝里睡了,宫无后犹豫半晌,到底朝那拔步床边坐了,默默看着楼至的背影不言不语。

    楼至睡到傍晚方才悠悠转醒,一回身见宫无后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楼至睡得发丝散漫,倒脸上一红,连忙起身伸手在鬓边按了按。宫无后见他醒了,知他意欲梳洗,便取来盥洗之物,跪在楼至床前道:“让奴才服侍娘娘梳洗罢。”

    楼至见他十分机灵乖巧,倒是个妥当得力的人,微微一笑道:“那就偏劳你了,只是往后在我跟前也别自称奴才,叫无后就好。”

    宫无后听罢此言心下一暖,躬了躬身,说声“失礼”,便服侍楼至重整云鬓,楼至妆罢对镜微笑道:“好手段,倒跟贪秽不相上下呢。”说到此处略觉不妥,见宫无后并未答言,便知他久在御前,倒是个省事的,主子的事不肯多问,不由点头道:“来时见帘外道路崎岖,怎的回程却睡得这般深沉,倒像是没有坐车一般。”

    宫无后躬身答道:“咱们走的都是官道,各省官员已经扫平道路驱散居民,转为娘娘一人过境,只是圣上心知娘娘不喜奢华排场,是以免去沿途官员请安,只在城门跪迎便罢。”楼至听闻此语不置可否,宫无后见状岔开话头道:“娘娘奔波数日,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想必未曾像样用得一膳。”说罢自身旁接手桌上拿起一个锦盒,在楼至面前打开道:“请娘娘多少用些,此去京中,还有几日路程,别熬坏了身子。”

    楼至见他服侍殷勤,只得朝盒中一看,原是自己素日爱吃之物,竟还有效仿自己当日亲手所制豆黄的样式,楼至见了此物,眼圈一红,却隐忍不发,伸手将那豆黄捡了一块放入口中,一段蜜意纠缠心头,却与当年自己所制一般无二。不由摇头苦笑道:“他这是怕我恼了,想了这些法子来哄我,怎知我却不是恼了,我是……害怕……”

    一旁侍立的宫无后却不明就里,听闻此言道:“娘娘不必担心,无后誓死护得娘娘周全。”楼至见他情窦未开,会错了意思,噗嗤一笑道:“是了,你的手段我昨儿倒是见识过,有你在身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好孩子,这几日难为你,我不会叫你办砸了差事的。”

    沿路无事,主仆二人车中度日,越发到了京城外围,早有皇后仪仗陆续尾随车后,楼至在车中打起帘子观瞧,总有几百人的队伍跟随着车驾鱼贯而行,宫无后见楼至张望窗外景色,便上前笑道:“此去京中只有半日路程,此地也算京都卫城,颇得天家繁华之意,只是风土人情倒也淳朴敦厚,与京中风流富贵之地别有意趣。”

    楼至见他对此地风物颇为熟稔,便笑问道:“你深知此地掌故,莫不是原籍在此么?”

    宫无后见楼至心细如尘,往那帘栊外面张望几眼道:“正是,只是我离家日久,却有数年光景未曾回到此处了……”

    楼至见他语带怅然之意,便问道:“家中可还有什么亲朋故旧么?”宫无后摇头道:“再没旁人了,只有我义姐的坟茔还在此地,十年未曾培土,不知还在不在……”说到此处眼圈儿一红,却不敢驾前失仪。

    楼至见他面露哀戚之色,点头笑道:“既然来了,岂有不放你回去看看的道理,咱们便在此处稍作停留,越发祭拜了你姊姊的坟茔再回京中罢。”

    宫无后不想楼至竟如此体恤自己,连忙躬身道:“无后不敢为自己家事劳烦娘娘,况且圣上在京日夜殷切之情……”楼至不待他说完,一摆手笑道:“我自有道理,决不让你们为难就是,坐了这数日的车子,身子都坐乏了,也想下去散一散,你只管替我安排便罢。”宫无后见楼至执意如此,只得下车吩咐止銮,一面搀扶着楼至下了凤辇。

    楼至吩咐皇后仪仗跟随凤辇在原地等候,自己只带了宫无后一人在村中逛逛,一面观瞧那社林茅店、人迹板桥的风物,一面向宫无后打听此处风土人情,见此地村民家中多有识文断字者,门前对联也与别处不同,多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之句,倒很有些晴耕雨读的疏淡况味,心下越发喜爱,回身对宫无后笑道:“这是个难得的所在,你家里可有祖宅么,带我去逛逛可使得?”

    宫无后躬身说了个“是”字,一面上前引路,带着楼至横穿过村中小径,来到一处清幽所在,正是当日自己故里。宫无后伸手拂去门前蛛网,见那大门兀自紧锁,摇头一笑道:“这么多年,竟也果真未曾有人进来。”说罢伸手在领口出摸索了一会儿,扯出一段红线摘在手内,红线一端却系着一把钥匙,宫无后将手中钥匙开了自家大门,回身对楼至躬身道:“娘娘千金之体,还请在门外稍作等候,容我进去洒扫一二,再迎娘娘銮驾如何?”

    楼至噗嗤一笑道:“看你小小年纪,说话倒越发一本正经起来,既然你说我像你姊姊,咱们今儿就只当是故地重游也使得,哪有那些个虚礼,倒没得拘束坏了你我。”说罢竟扶了宫无后的手,与他一同进入院中。

    宫无后见楼至执意如此,也只得罢了,两人行至院中,却见此地久无人居,早已萧瑟破败,不复生机,两间草舍兀自伫立,院内一眼枯井,早已干涸多时。

    楼至环顾四周道:“这却是个曲径通幽的所在了,当日选址之人倒是好个见识。”宫无后笑道:“不敢,这是当日迁居至此,家父所选之地,他原是一位坐馆的先生,颇晓一些堪舆之术,只是我父母缘薄,未曾报得生养之恩,双亲便相继辞世,都是我与姊姊相依为命。”

    楼至听罢,倒摇头叹息了一回,转过草屋后身,便见一处荒冢兀自独立在此,饶是宫无后久在御前,早已将真性情掩埋心内,此时此地却难以将息,默默滚下泪来。

    楼至见状,便知这是他义姐的坟茔,上前伸手拂去墓碑之上的尘埃,却见一行蜿蜒小字写到:“义姐水荧儿之墓”。楼至见了墓志点头道:“水荧儿,果然姓名兼美,想必定是一位美人了。”宫无后谈及义姐,眼中难得神采闪现道:“姊姊她,就像娘娘这般美貌……”说到此处方觉失言,连忙低头不语,垂手侍立。

    楼至见宫无后如此小心谨慎,摇了摇头,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伸手在宫无后腮边为他拭去泪痕,一面叹道:“看你,可怜见的,他平日如何苛责于你,叫你这般小心谨慎,你比质辛也大不了几岁,好孩子,真是难为你……”

    宫无后冲龄入宫,受尽折磨,除却水荧儿一人之外,再无人对他如此温颜软语,如今见楼至这般温柔体贴,心下泛起一阵暖意,便贪看了几眼楼至的笑靥,却听得楼至笑道:“此处景致清幽,不如我带你在此地多盘桓几日,把你的祖宅拾掇出来,再多陪陪你义姐的坟茔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题解:宋之问《渡汉江》:“岭外音书断, 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白居易《罗敷水》:”野店东头花落处,一条流水号罗敷。芳魂艳骨知何处,春草茫茫墓亦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