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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招梁永,连唤数声,无人应答。殿外侍卫闻声,匆匆前往找寻。
身披单衣,扑灭炉鼎,细嗅残留脂粉气味,神色不定,赤脚站在殿中,胸口热燥烦闷。
梁永见朱翊钧早膳用量不多,就让膳尚监送碟点心,却迟迟未到。少顷,乾清宫侍卫来寻人,梁永一听之下,便知有些情况,怕是出了什么乱子。
果然,一嗅到熏香味,梁永心中一突,转眼又见落在地上的膳食,脸色青白交加,勉强挤了个表情,“皇上地下凉,站久了怕会受凉气。”
朱翊钧面无表情,问道,“看到了?”
梁永低着头,低身应了是。
“炉里的东西是你放的。”
这话一出,梁永身子一颤,心头一冷,抬头瞥见皇帝冷厉的眼神,连忙跪倒俯在地上,直说又是冤枉又是该死。东西不是他放的,就是冤枉,身为乾清宫大管事,确是该死。
朱翊钧冷冷道,“自去领廷杖,该打多少心里知数。”
梁永心中一叹,这是最好的,挨顿棍子休息个把月便能好的。
又道,“若连乾清宫都守不好,就滚到冷宫倒泔水去。”
梁永乍一听,面色一僵,刚放松的身子背脊发凉,磕头,“谢皇上,奴婢全力彻查此事,将祸首揪出来。”
朱翊钧冷哼一声,显然不看好梁永。心情平静下来,脑子也清晰了,今日敢在乾清宫被摆下一道,怕不是蓄谋已久,也是城府极深。这会旨功夫连蛛丝马迹恐都没了。
这宫里也是时候清干净了。
若被朕抓到主谋,定要碎尸万段!
琉璃天花上雕刻着的金丝龙纹上,睁着描绘着的黑黑的双眼,呆呆看着殿内环宇。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夕阳余光在树杈间温柔地投下,点点洒落,却照不进巍峨的宫殿。
“跪下!”
质朴精致的宫殿内,身穿华服,秀美端庄极致贵气的美妇人,端正坐在殿首,眉目间现出极忿神色。
皇宫真是没有秘密的地方。朱翊钧脸色不佳,慈圣太后更是难看,一听来唤人就瘪了脸。
一进殿,慈圣太后压根就不想和朱翊钧说话,一开口就让他跪下。
跟着怒不可遏的指着他,痛心疾首道“你说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不在奉先殿呆着,跑到乾清宫去作甚,行忌斋戒,看你都干了什么事,贪欲*,被人撞破如今酿成大错,可对得起你的父皇,你可有错!”
慈圣太后气急,说的又急又快,挥手将桌上的茶盅砸落,热水四溅,潞王冯保心中一颤。
朱翊钧手背发红,低头不语,看不清神色。
沉声又道,“你不尊先皇,不敬母后,成日任性妄为,不听教诲,贪恋女色,沉迷玩乐,更是欺瞒哀家,不孝不悌,你可有错!”
朱翊钧也不辩解,腰板挺挺的跪在地上。
再道,“哀家看你是皇帝做久了,忘了今日这皇位,乃你父皇传至,如今才崩逝数年,你就如此行事,若他泉下有知,该要作何感想!”
慈圣太后那语气中有歇斯底里,到最后便嘤嘤直哭。
慈圣太后对他有怨,如今更是失望到了极点,人也骂了,朱翊钧不说什么,早早认错,他不辩解,只怪自己太傻太蠢,没本事,在自己地盘上被人下套,还能说些什么。
朱翊钧只是没想到慈圣太后会这么想他,虽多是气话,忽的莫名心酸,开口道,“儿子愿听母后责罚!”
慈圣太后是个心小的人,见他神色镇定,不见丝毫惊慌,就觉那通谩骂怕是还未饶上心,她这个太后还不够重视,那份平淡更是刺眼的难堪,心头不忿至极,更加不肯善罢甘休。
遂伸手从桌上抽搐本书,翻到其中一篇,丢到朱翊钧身上。
这是本《汉书》,那篇文便是《霍光传》
朱翊钧一眼扫过,没料到慈圣太后会这么想法,脸色巨变,目光芒利的看着慈圣太后。
霍光,或许不是特别出名的人,但他却干了不一般的事。
朱翊钧直盯着慈圣太后,后者错开了眼,眼神微黯,极是复杂,嘴角不由勾起冷笑,道:“《汉书》如何?何意?母后又想怎样。”
“哀家想废帝!”
出自她口,朱翊钧心头如遭雷劈。
“不可!”这声音很宏亮,震得大殿嗡嗡响着。
却不是出着朱翊钧之口。
张居正匆匆赶来皇宫,准备找皇帝商议西南要事,没想到会扑了个空。知晓事出原委,直感深深的失望,以他的智谋和对弟子的了解,又怎会不明其中。
齐家治国平天下,徒弟治后院不慎,祸起萧墙,能说什么。张居正最放不下的就是朱翊钧的教育,如今出了祸事,还得做师傅的来擦屁股,教不严,师之过。
朱翊钧目光灼灼,直看着慈圣太后,忽被张居正响重的声音唤醒,瞥见潞王有些扭曲狰狞的面孔,和冯保震惊的表情。
冯保是三朝老臣反应极快,立马跪下替朱翊钧求情,潞王随后,满屋侍婢统统跪下。
张居正赶来行礼,直立站在朱翊钧身旁,朗声道,“娘娘三思,皇上一时糊涂,如今已然认错,并表永不再犯,事至于此,今后严加管教,必定不会再犯。”
他说的稳重,不亢不卑,不想却是最有力量的。
此刻,张居正表了态便要揭过这节,就此收场了。慈圣太后有多信任张居正,情愿言听计从。
而她依赖的,便是大明朝的霍光,张居正。
慈圣太后无可奈何,只得收回前话,但心中仍有不甘,要让朱翊钧写罪已诏。
事了还要摆上一道,这便是小生意人的心里。
朱翊钧知道这不得不写,抱着马大哈的想法,想朕是明君,明君敢于认错。没事,今天朕失了马,他日将你军!
提笔,却又无从下笔,冷冷开口道,“写甚”
写,必须写,马上就写。
朱翊钧在那为难这玩意怎么写,写完还得制成公文昭告天下,这理由真写不是丢人嘛!
遂耳际传来,道“臣来写!”
朱翊钧暗暗吐了口气,若他来书写慈圣太后怕要吹毛求疵,有人代笔最好不过,张居正下笔分寸,必定不会写些有的没的。
少顷,张居正挥毫泼墨,下笔成文,片刻即成,冯保盖了章便送去制文。
跪了一会,慈圣太后终放过这茬,他想回去,潞王神色为难,也想跟着,却还是话止于口。
朱翊钧连忙退出了出去,收敛心神,忙道“多谢老师!”
张居正走在朱翊钧身侧,叹了口气,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不复言语,朱翊钧看明白了些,心头微涩,师徒二人心下了然。
朱翊钧不想再提此事,转念轻声问道,“老师,今日进宫可是有要事。”
“正是,稍后再议。”
*
高智商的人从来不做没用的事。
张居正再次离开乾清宫已经是数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期间官员进进出出,脸上皆有忧色和怒气。
无它,又要打仗罢。
这是个战火连天的时代。
朱翊钧斜斜的靠在宝座上,腹中思索着如今朝中兵力四散,东南沿海,辽东地区,北方蒙古,南蛮氏族,他日便要出兵缅甸。张居正早已想好对策,并不是找朱翊钧商议而是要他明日朝会倾力配合,兵出险招,分兵四川,支援李化龙。
果然,刚刚张居正此言一出,集聚殿内的臣子,平日支持张居正的吕调阳,申时行等保守派极力反对,同时出兵,斥道张居正狂妄自大,自以为是。朱翊钧一听只觉心跳得剧烈,眼前一亮,同时指挥两场战役,该要多大的勇气,智谋和精力。
一想到自己听说打仗便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表现,纵是师从张居正却连他一半本事都不曾学到,朱翊钧又有些厌弃,自嘲的瞎想。
少顷,半日不见的梁永带着午膳进来。之后,站在一旁。
朱翊钧解决了午饭,来人把桌子收拾干净了,才磨磨蹭蹭的开口道,“说罢,那女的怎么回事。”
梁永忙道,“回皇上,那女子是前几日太后娘娘赐下的侍寝宫女,搁置数日就心怀不轨,今日潜入乾清宫…说是想勾引皇上。”
朱翊钧心中有火冷笑,暗暗补脑,勾引?这么巧!肯定是个奸细,难道以为在祭祀日子能更重不成,从轻发落,不怕朕毁尸灭迹。
别说皇帝不信,梁永自己审出了的都不信。
“招的?”梁永点点头。
“用刑了?”梁永羞愧低头,低声回道。
朱翊钧嘲道,“还是个硬茬子。”又道,“寝殿外的呢?”
梁永道,“是膳尚监的太监,常喜。奴婢不在殿外,怕是自己送进来了。”
朱翊钧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那小子倒是知道跑。”忽然反应,又道,“你怎的不在殿外。”
梁永一颤,讪讪开口,“皇上,奴婢那会……”不待他说完,朱翊钧又插口道,“自取再领二十棍,再有下次……”
说至最后敛声,其意可知,梁永却心中一喜,这便是从轻的。
梁永斟酌着小心开口道,“皇上,奴才听闻巡逻的侍卫见常喜往司礼监去的。”
司礼监!
朱翊钧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梁永不会骗他,也不会说捕风捉影的虚话,他倒真没想过冯保会掺和其中。
每近夕阳,迸射绛色霞彩,靠近地平线的太阳,象一团快要熄灭的火球。
来往帝京的官道上,人来人往,骏马奔驰,沙石尘土飞扬四起。
城门将闭,那人堪堪将至。
“好险,差点就赶不上了。”那人长长的吐了口气,擦了把汗笑道。
来人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满脸风尘之色,但一双眸子却还是明亮的,他穿过喧闹的街市,走进一家小店,慵懒的伸了个懒腰。
穿过后院,“三年没来,京城还是这么热闹,老朋友,我千里迢迢的赶过来,是不是该请我喝杯酒。”
那人心情很不错,进了屋像回自己家般,闲适自若的自己招呼自己了,对着树荫的男子笑道。
见那大树荫下,竹椅上半躺着一肥胖男子,男子眯着双眼,任由落日晚霞透过树叶缝隙,照在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上。
冯保身居高位,如今也是小动作不断,作为内廷的大管事,慈圣太后的态度一目了然,却也只是虚张声势。他借了太后的名义干了不少事,没想到乾清宫会出了乱子。
初闻消息,还道皇帝年轻,不知轻重。
不料,午后梁永那小崽子往他那递了个人。
冯保咂舌,看来这宫里也乱了。
皇帝的意思冯保明白,若搞不清这事怕就算在他的头上了。
没想到连首辅都敢盖黑帽的冯保,也有被人扣屎盆子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