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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姨娘进府那天,原本有些阴沉的天突然更加黑沉,最后竟下起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俞老太太本就不耐烦见儿子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宅姨娘,见此情景,便干脆说自己不耐烦下雨天见人,就不见外客了。
一个“外客”的称呼,便给孔姨娘的尴尬身份下了个更尴尬的定位,连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也不受待见。俞府明眼人都看得出,俞老太太这是在给吕如夫人撑腰,很多人都兴致勃勃,幸灾乐祸地等着接下来的热闹。
俞宏峻很为爱妾不平,但他毕竟做了四十多年的俞家大少爷,深知自己母亲的执拗性子,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切的根源都在吕氏身上,若是她能深明大义,主动要求接纳孔氏,则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所以,他当即将孔姨娘安置在园子里东北角一处偏僻幽静的小院,温存了几句,便冒雨去了正堂东厢房。
吕氏额上裹着一块浅蓝帕子,抱着小女儿斜倚在床头,面庞清瘦,满身柔弱病态,偏生目如秋水,满含柔情。俞宏峻抬起帘子时,她正抬头看了过来,水眸清澈,眷恋情深,宛如当年豆蔻时,俞宏峻一时怔了怔。
吕氏眉间慢慢浮现几条细细的皱纹,低下头涩然笑道:“大表哥,你来了。”
俞宏峻轻轻嗯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阴暗,走过去坐在床边倾身看了看刚出生的幼女,道:“女儿长得像你。我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清薇好了。”
吕氏本打算用旧情勾起他的愧疚,好在孔姨娘事情上抢先立下规矩,却事与愿违,反而察觉出他言行中的冷淡,不由暗自惊心,忙道:“哪有像我!我看她鼻子和眼睛分明和大表哥一模一样呢——和她姐姐也很像。说起来,当年元儿出生时可比她康健多了,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若不是我受了惊,也不至于让这个孩子才七个多月就降临人世。”说着,又是一阵叹息。
俞宏峻和她多年夫妻,哪里猜不透她的心思,知道若是顺着这话说下去,便该提及那让她早产的罪魁——自己和孔姨娘的通信。俞宏峻虽然正是要来和她提及孔姨娘的,却不愿被她牵着话题走。便坐直身子,道:“既然有惊无险,就该好生养着。今日我把孔氏也带了回来,她虽年纪小,各色事情却也干练,正好帮你的忙,偏你如今出了月却还体虚不能理事,不如就让刘庆年家的领着她去见见老太太、大太太和几个弟妹,也算是你的一番心意。”
吕氏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薄情话,一腔酝酿许久的柔情尽数付诸东流,灰心之下不由手下紧紧用力,小女婴被她抓得疼醒,登时哇哇大哭起来。婴孩尖利的啼哭给屋里的古怪气氛更添了几分尴尬。
吕氏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才大半年不见,以前还算体贴的丈夫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这般溢于言表的冷漠和不近人情,让她心里生出深深的惶恐,死死盯着俞宏峻,半晌,哑声道:“老爷回来见过善玖了么?他长高了好些。”
提及长子,俞宏峻脸色不见柔和,反而更添了几分阴霾,漫不经心应道:“见过了。时候不早了,今日天色暗,你且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说着,也不等吕氏回话,更不理会还在哭泣的小女儿,自顾自理了理袍子,转身出了门。
吕氏如坠深渊,双肩止不住瑟瑟发抖,小小的俞清薇从她臂间滑落到床上,越发哭得撕心裂肺。
刘庆年家的送俞宏峻出门,听见声音便慌忙进了内室,一看吕氏失魂落魄的样子,忙上前扶住:“姑娘,你千万撑住!”
吕氏喃喃道:“好绝情绝义的男人,有了新欢便翻脸无情,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他既对那孔氏女有情,只怕转眼便会抬举她和我平起平坐,那我,那我不就成了整个俞家的笑柄了?这叫我还有什么脸在这里过下去?!”
刘庆年家的吓得不轻,忙用力握住吕氏肩膀:“姑娘你醒一醒!现在万不可灰心丧气,孔氏算什么?姑娘现在手里管着俞家上下大小事务,二太太仍在禁闭,三太太失了宠,还有谁能和您抗衡?那孔氏再得老爷欢喜,却不被老太太待见,也越不过您的次序,她的儿女,也越不过大姑娘和二少爷的次序去。凭她如何闹腾,以后大房当家做主的还是二少爷,这份家业也是二少爷的!”
话说到了吕氏心口上,她慢慢平静了情绪,但到底意难平,又嫌小女儿哭得烦扰,便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道:“都怪我肚子不争气,若她是个儿子,善玖也不至于一个人没有襄助!清薇清薇,他是嫌这女儿微不足道么?还从水旁,分明是按他那个贱种的排序。连读音都这般像。他是觉得我生的还不如那贱人所出么?”孔姨娘之女的闺名是俞沁薇,俞清薇这名字,便是狠狠戳了吕氏心窝一刀。
话中恨意难平,刘庆年家的又是一惊,忙上前将俞清薇抱了,小声哄着,又道:“九姑娘虽是女孩,倒也深受老太太喜爱,大老爷就这么个小女儿,又怎么会不疼爱呢?倒是五姑娘,老爷回府至今,既没踏足过正房的门,也没传话见五姑娘,只怕真是将她娘儿两给忘了呢。”
吕氏冷哼了一声:“那个贱种怎配和我生的孩儿相提并论?”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眉头舒展,莞尔轻笑,又恢复了素来的贤良眉眼,轻轻从刘庆年手中接过小女儿,轻柔地摇着,沉思半晌,待清薇打着哈欠睡着了,她又轻声问,“老爷把孔姨娘和两个孩子安置在何处?”
刘庆年家的忙道:“在引晖斋。”
因孔姨娘还没正式拜见大太太闵氏,故而还不能以姨娘身份名正言顺住到温仁堂来,只得在后园子暂时住下。
吕氏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我前几日病着,力所不逮,不曾吩咐打扫屋子,现下你赶紧带着人把对面的西厢房清扫干净,另外中跨院和南跨院也都赶紧弄齐整了,各色东西都别尽管用上,分例不够就用我的私房。务必要尽善尽美才好。明日待孔姨娘拜见了大太太,便可搬入。”虽然如此,到底是临阵磨枪,别人看了定会觉得诚意不足,到底不够美。吕氏不由暗怨自己尽顾着生气,却忘了大局。
刘庆年家的忙点头应了,又笑道:“回禀姑娘,姑娘虽未吩咐,但小的顺着姑娘的心思,前几日已然都布置得差不多了。”
吕氏明显松了一口气,拉着刘庆年家的的手,欣慰道:“到底还是你有心。”心中却闪过一丝不满,刘庆年家的先斩后奏,这却是主仆间的大忌。
刘庆年家的听了这话,忙道:“我是姑娘的人,自然该事事为姑娘想在前头。”
吕氏放开她的手,抚摸小女儿稚嫩的脸,点了点头,又道:“这事也该知会大太太一句,叫人把我箱子里那两匹开过光的卍字金丝素绢给大太太送去,就说是送给大太太抄佛经供佛用的,再把庄子上新送来的时新水果送些去孝敬。如今我身子不好,还不好出门,待能出门了,还要亲自去向太太请安道谢,谢她救了我们母女两条命。”
刘庆年家的应了一声。吕氏眼珠微动,道:“今日我房中之事,收拾院子的事,还有大老爷宠爱孔姨娘、八姑娘的情形,也尽可找借口同太太说。”笑了一笑,又低声补充道,“趁五姑娘在她屋里的时候去。”
刘庆年家的心念一转,立刻便明白了吕氏的用意,忙点头答应,自退下了。
原说要预备见孔姨娘,俞宪薇这一整天便没出门,后来又听说老太太改了主意不见人,叫个人在自己屋里用饭,她这才有了闲暇。只是这时天色已然不早,只等着用晚膳,再不能干别的事。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雨,又问洒金:“你去吩咐了,明日出去的车马可备好了?”
洒金忙道:“管家答应得很清楚,况且这样的雨天,出门的人并不多,不必担心车马的问题。”
俞宪薇这才放心,轻轻嗯了一声。
照水恰好拧着食盒从外头进来,虽然雨小了很多,但她一路走来,衣裳仍湿了不少,她一边拂着身上雨水,一边道:“姑娘为何赶着冒雨出去?这样的日子,道路泥泞得很,就算是有伞,到底不如太阳天干爽舒适。而且,姑老爷家在城北,可远着呢。”
洒金却有别的考量:“姑娘才刚搬来老太太屋里,和这院里各处还不熟稔,虽然这几天在打通各个关节,但总有不便之处,不如多等两天,等上下都熟悉了再出去,岂不更好?”
俞宪薇摇了摇头:“之前送去的信也不见回,可见她是真的生了气,若我再不去,我和她之间这点情谊就真的要散了。”
洒金沉默了一会儿,真心实意道:“姑娘的朋友不多,周姑娘算是个真心的。”
俞宪薇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她真心,才叫人不忍辜负。”沉吟片刻,又问,“南跨院那边如何了?”
洒金回道:“如姑娘所料,她们都没有多说,只说是自己伺候不到,犯了错,都去管家那里领了罚,每人罚了两个月月钱。之后,繁霜被如夫人要回去给了大姑娘,踏雪被二姑娘下令降为小丫鬟,去浆洗房洗衣服去了,剩下的拂雨则被如夫人撵到庄子上。”她顿了顿,又道,“绿萼也同宫粉一样,被三太太送出去配了人,只是三太太并未赏嫁妆。”丫鬟配人,赏不赏嫁妆有很大的不同,若是赏赐了嫁妆,则是主人的恩典,对丫鬟的夫家和娘家来说都是一份脸面。但若是不赏,内在涵义便是说明这个丫鬟是犯了错,不被主人所喜,是被变相赶出府的。那她以后的路,定然会多出许多艰辛。
俞宪薇沉默良久,道:“知道了。”从一开始她如前世一般选了这几个人,大约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她给这些人制造种种机会,让她们能为背后的主子探听到小古氏院中之事,也利用她们为自己创造便利,到了最后这个结果,也不过是对她们不忠行为的一番小惩戒罢了。
“我果然还是不够狠。”俞宪薇又叹了口气,心道。若是放到吕氏或是王氏身上,只怕这几个丫头身上的皮都未必能完好。
不过,这件事倒是让她真正体验了一回权力的好处,上回撵宫粉还需要小古氏动手,而这次,虽还是借了俞老太太之威,却实打实是俞宪薇亲自所为。
治下之道,赏罚分明。但这赏人容易,罚人却难,若没有一点威信,谁肯服你,又有谁肯乖乖听话去领罚。比如以前的俞宪薇,哪怕是受了丫鬟的气,不但不敢施罚,还要上赶着安抚丫鬟,实在是窝囊极了。
俞宪薇想着,只觉胸口郁气散去良多,一颗心狂跳了几下,越发蠢蠢欲动起来,若真能掌控这个家,便真正吐尽心中恶气,再不需要畏惧谁了。她眸色转深,缓缓握紧了拳。
照水布好了菜,洒金便轻轻提醒她用晚膳。
俞宪薇心事重重地走到桌边坐下,洒金一边服侍她洗手,一边道:“今日新姨娘入府,只怕五姑娘心里不大安乐。我看这雨越下越小,等会儿只怕要停了。不如姑娘去劝劝五姑娘吧。”洒金如今是真心靠了俞宪薇,再无保留,事事都为她想得妥帖。
俞宪薇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先不去。”
俞如薇虽然恨俞家上下,本质上却有些傲然,视众人如草芥,只怕并不一定愿意做这个家的主人,或许只有等她亲眼看到吕氏和孔氏是如何为这未来家主之位厮杀斗狠的,才能真正激起俞如薇的斗志,去取这也能属于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