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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这句话其实是假的,起码在英朝,真正的青年才俊便不愿意做驸马——做了驸马后,要是再想在政治上有什么作为,便难了。且英朝给驸马戴绿帽子的风流公主虽不多,却也有。纳妾更是妄想,而且公主乳母若是个蓄险心的刁奴,成了亲之后夫妻见面都难。
可崔家的女儿不愁嫁,却是真的:崔惜父亲乃是从一品荣禄大夫,母亲也是从五代簪缨的世家里嫁到崔家的。门第显赫且清贵,不单能为女儿送上十里红妆,更能为女婿铺就锦绣前程。
崔惜坐在绣楼里头,隔着雕花窗户看了会外头新满了樱桃的树,心里一时想起了不愁嫁这句话,不一会又愣愣的想到——比皇帝家女儿还珍贵的崔家女儿,都主动求嫁了,偏这狠心短命的呆子还不上门……
“呸呸呸!”崔惜忙啐了几口,复又轻轻打了自己嘴两下:“各路神仙明鉴,方才是小女浑说的!”
她的一举一动整好叫堂妹崔娥都见着了,崔娥一时只用团扇掩着笑走来:“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魂销。似雾朦花,如云漏月,一点情丝动早。”
崔惜并不知道崔娥口中吟唱的是什么,只听到最后六个字,也知是她促狭。她只做不闻,一本正经的从旁边的绣篮里掏出把弹弓来,执了枚樱桃乱打,直逗得雀儿乱飞。崔娥见她这样反应,笑的简直直不起腰来:“这么说当真是动春心了?”
崔惜只调转身子换了个方向,继续打那雀儿。崔娥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笑道:“这雀儿又没招你,何苦来。同我说说,可是上次上元节出去时遇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年上元佳节时,崔惜将丫环仆妇等都调遣开去,自己一个人换了男装悄悄溜出府去玩乐。等崔府的人找她回来时,家传的玉佩不见了,身上毫厘不剩,吃了一肚子外头乱七八糟的吃食。将崔惜的母亲顾氏气得死去活来,直命将这野丫头关在绣楼里,好好习一习《女四书》。崔惜足足熬了一个多月的苦工,近日子才松快些。
崔娥见她不理会,只抢过她手里的弹弓:“咱们府里有这个么?我倒要好好问一问婶母。”说着转身就要出去,崔惜一时急的无法,总算灵机一动道:“‘一点情丝动早。’咱们家也没有这个呀,这下正好,我在绣楼里总算有人陪了!”
这话确实是崔娥从父母口中的“浑书”里头看来的,若当真让别人知道了,崔娥也跑不了一通罚,一时只得走过来点点崔惜的额头:“算你今次厉害!早晚我要知道你心上人到底什么样呢!”
崔惜仍板着脸,只伸出白皙手掌。崔娥见了无法,只得忿忿将那弹弓放回到她手上:“早晚让你知道厉害!”说着旋身便出了绣楼。
现在又只余崔惜一个人呆在绣楼里了——心上人,心上人?崔娥这个人讨嫌,可这三个字当真不坏。崔惜又小声念了几遍这三个字,一时觉得齿颊生香似的。他是个怎样的人?
要结账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荷包什么时候不见了。店小二刁钻,非要她腰间的玉佩——那怎么可以?崔家女儿人人都有一块这样顶好的玉,到时她的玉流落在外头,不知有多少难听话等着她呢。
可那小二便抓着她的手腕子,要把那玉卸下来,是他扔了一锭纹银过来。崔惜执意要他说自己家住何方,到时候将银子三倍奉还。可他偏不肯,只要崔惜快走便是。
崔惜骄横惯了,只横眉怒目道:“快说你家究竟在哪!凭你要什么金银珠宝我都有!”他终于怒了:“我只要清静!”
被他这样吼了一声,崔惜反而温顺了,只自己寻摸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不知怎的,她觉出了他的一点伤心来。上元佳节,坐在这个地方,整好可以看到最好的一轮明月。
“清静”了一会儿,他自己偏又不“清静”了,开始慢慢说出自己的一点伤心来:他家家大业大,一壁是刁奴强圈了别人的土地,坐拥良田无数,宁肯尽数荒废,也不肯还给人家;另一厢,被强占了土地的只能卖儿鬻女、背井离乡。
他发落了这样的刁奴,可他爹偏说事情急则生乱,说凡事都应当徐徐图之,不然后患无穷。所以撤了他的职,换了个温吞性子的人去替了他。
“很快又是春耕的时节了!于老头根本不知民生疾苦,还在慢吞吞一点点的查!我只能眼睁睁见着又到人吃人的时节了!”说着他震怒的一拍桌子。
过了会他才想起旁边坐的是位小姐,不由又去看她:“我吓着你了吧?”她眼中确实莹然有泪,但却不像是被吓出来的,过了半晌她方说道:“你说的那些流民,当真那么苦么?”
他苦笑一声:“荤的可以吃人肉,素的可以啃树皮,荤素都有,美得很。”难怪他只要了一壶酒,一碟花生。崔惜听了,想将方才不小心掉到桌上的花生米捡起来,偏又觉得太脏,一下只好把它握住蜷在手里。
他见崔惜将那花生米偷偷放在手里一时又觉好笑:“扔了吧,反正吃不下。你呢?个小姑娘上元节跑出来?没规矩。”呀,原来他看出她是个姑娘。
崔惜原本也有一肚子烦心事的——娘总在她面前夸崔娥;爹爹说好替她寻顶好的苏合香,偏这次又忘了;最过分的是祖母!带她去杨府上时,要她无论如何记得表现的要比杨亦珍差些。
杨亦珍已经那么蠢了,再差些?学狗狗在地上乱爬么?
可这些事在他方才说的那些卖儿鬻女的事面前,根本不算事。一时她只闷闷的摇了摇头道:“你继续说吧,我爱听。”
他见崔惜睁着纯净的眼睛巴巴的望着他,一时心内觉得极是异常。他并不是不通人事,十三岁遗精他母亲便给他安排了司帐丫头。
环肥燕瘦,j□j样样的也经历过许多。可那些人只会出钱去买通嬷嬷,以求得少喝碗避子汤,只会在床上充满情|欲的望着他,紧要时候双腿死死勾住他的腰,等他走后再将小腰垫的高高的。
她们并没有错,可他也想要一份纯粹。
他一时想伸手去拨一拨她如小扇一般忽闪的睫毛,然而到底忍住了,接着竟当真同她说起了那些不快活的事情:拿去救灾救难的银子,经几个奴才的手,末了到了灾民手里的不过十分之一,偏还不能将那些刁奴千刀万剐;有亲戚借他的势为非作歹,偏他也不能发作,反而得笼络着他们;他与他母亲最重要的东西被人夺走了,此生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抢回来……
说到最后,一时他也怅然了,很快复又精神起来:“总同你说这些顶无趣,带你玩去吧!”一会又带她去玩投壶、一会又去玩套圈,两人还听了一会蹩脚的戏,一路吃吃吃,从街头吃到街尾。玩套圈时,他的准头其实很好,只是那老板刁滑,做了手脚。二人原是奔着玉佩去的,最后只得了把黄杨弹弓。
末了二人见送了一堆钱出去,得了个劣质弹弓,一时面面相觑,竟爆发出一阵大笑来。两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好容易立直身子,一时惊道:“这样晚了可不成,你家在哪儿?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确实很晚了,大家看着都陆陆续续打算回家了,再不回家,娘亲怕是都要急疯了。可是……可是到底舍不得。
方才的欢声笑语都没有了,二人只闷闷的并肩走着。过了半晌他才说道:“我是家里头长子,你呢?”
崔惜心里头砰砰跳着:“我上头有两个姐姐。”他哦了一声,又没下文了。崔惜怕他听不懂,又觉得再说未免太不矜持了,只能边生着糊里糊涂的气边走着。
好容易走到了家门口,他抬头望了一眼贴了个“崔”字的灯笼:“你是崔家的女儿?”崔惜眼见家丁要走过来了,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取下腰间的玉佩塞到他手里,便逃也似的走了。这样他总明白了吧?这呆子。
偏万灯谢尽,流光也流不来一个他。
他始终没有来,还听说皇上要从崔家择一个女儿,给大皇子做侧妃。崔惜听了吓得夜里躲在被窝里直发抖——若不幸选中了她,就当真是萧郎从此是路人了。幸而没有,大皇子选了崔娥。
崔娥立时骄傲的像只孔雀,平日里在崔府里行走更是肆无忌惮。崔惜只在一旁偷笑,给人去做小,也值得这么高兴?这话不知怎么传到崔娥耳中,倒将她气得偷偷哭了几回。
可看到来崔府送五色丝、九子墨的大皇子时,崔惜登时笑不出来了。好容易逮到大皇子只一人呆着时,崔惜就冲了过去,又急又气,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我不是说了么?我上头有两个姐姐,是两个!”
蕴端望着她的泪,一时想拭,然而他到底忍住了:“我知道姑娘是崔家三小姐啊,不单如此,我还知道姑娘闺名一个惜字,对么?”那扭丝瑗下头确实有个“惜”字。
崔惜一听,泪珠当真夺眶而出:“你不、不想……”
蕴端停了半晌方说道:“父皇说的没错,凡事都该徐徐图之;圈地的参将当时就被我剐了,可他手下的牙将却带着兵反了。后来死的人比当初饿死的多多了。”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比如崔惜的父亲是荣禄大夫,他这次不过纳一侧妃,侧妃都为从一品文臣之女,这委实太点眼了——皇后从来对他有戒心的;再比如他从前许多妾侍都死的不明不白,他房中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孩子。做他侧妃,当真凶险;
还有许多许多,都被他压在舌下不曾说——有朝一日我若为人皇,再把你夺过来便是了,到时候你再太太平平、安安稳稳做我的皇后。
崔惜惨然一笑:“好,臣女明白了,还未曾谢过大皇子不吝赐教呢。”说着抚了抚蕴端带来的卷柏,便走了。大皇子这次纳的虽然只是侧妃,但却很用心,纳采用的三十种礼品都齐了。崔娥的父母很高兴,宽慰崔娥说这样重视她,嫁过去即便做小又如何?
蕴端见崔惜带着欣羡与眷恋的抚着那卷柏,一时心里也暗痛了一下,但仍宽慰自己:来日方长,终有一日,她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崔惜自那日起便知事许多,常一个人猫在绣楼里为崔娥绣盖头——崔娥是侧妃,嫁人时披个盖头,意思意思便也罢了。可崔惜认真异常,她一件件的描着花样子,比着丝线,到后来竟比府里针线人做的还好。崔娥看了不能不动心,最后嫁给蕴端时,配的真是崔惜绣的并蒂莲图案的盖头。
府里人都传崔惜见大皇子将三书六礼行了近半,知道了崔娥的厉害,这才好好巴结她——其实不是。
洞房花烛那夜,蕴端将崔娥的盖头揭下来。二人对视,一时也无话可说,蕴端看着不如想象中欢喜,只无话找话的说了一句:“这盖头上的活计倒鲜亮。”崔娥一时说漏嘴:“是我三……三次之后才绣出来的。”
蕴端也不揭穿她,只温柔覆到她身上,眼睛直盯着那鲜红盖头上的并蒂莲花。
不多时云收雨散,崔娥安静伏在他胸前。他望着帐外燃着的龙凤对烛,过了半晌没头没脑的问了句:“你喜欢杜牧的诗么?”崔娥略带几分笑意的说:“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蕴端只轻轻摇了摇头。
崔娥嫁过去那天,崔惜也没皮没脸的要了对龙凤对烛。夜里一个人点了把玩,用手指去拨弄那火苗,不多时便被烫伤了。她看着蜡烛上头不断滚滚落下的红泪,轻的如呵气一般道:“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他们三朝回门时,她一人躲在角落里如饥似渴的望着他。许是这样热切的眼神吓到他了,他们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再后来他回了京师,想见便更是无望了。
她的日子变得越来越浑噩,有一日母亲说起圣上身边有奸佞作祟,后宫不宁时。她竟然直直喊了出来:“让我去,我要进宫!母亲,我能当贤妃!”
当时除了母亲外,家里还有许多来做客的贵妇。这一嗓子喊出来,想必再没人敢娶她了。她父母亲气得要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又联合了几家人,强将三名贵女塞进宫去。
她终于又可以见到他,二人甚至有了肌肤之亲。
那时她以为自己此生无悔,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人是永远不能满足的。她变得越来越丑陋,崔娥因她一副药断送了性命,静昭容莫名怀了鬼胎,谢贞毁容,杨亦珍出家。
想到这些,一时她竟笑不可仰,需得扶着梳妆台才能站稳——终于轮到她自己。
她转头看着镜中肥壮的妇人,一时觉得无比滑稽,一日三餐的肥鹅鸭子,从不许踏出宫门半步,每日亥时不到,便有宫人将锁重重落上。
她笑的眼泪都要落下来:“快看,我也有今日,我也有今日!”蕴端想要去扶她,被她重重甩开:“何必惺惺作态。”
她身子实在太沉重,竟“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她又笑了一阵,直到笑累了方问:“要你带的红信石你带了么?”
蕴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物件来:“你要这个做什么?”
崔惜嫣然一笑,反将面上的肥肉堆做一团:“害人呀,我除了害人,还能做什么呢?放心,拖累不到王爷。”
说着又拼命赶蕴端走,蕴端手都撑到窗框上了。她突然小小声的说了一句:“蕴端,你亲我一下再走好不好?”
蕴端当然过来亲她,只是一个吻才将将要落在崔惜唇上,她忽然想起惠王妃方才无限幸福的样子,又想起自己此时丑陋的容颜,只将脸一侧躲过了这个吻。蕴端面上隐约透漏出悯意:“你放心,不出一个月,我必能将你救出来。”崔惜看着他,温柔一笑:“不要忘了给窗户落锁。”蕴端点点头,接着双手一使力,便轻快的走了。
晏昵殿又只剩崔惜一个人,她将书架上的书一页页撕开,又将那五两重的大蜡烛点着,费力的烧着床帐。好容易将床幔等烧了起来——这样想要把大火便不难了。崔惜安详躺在床上,这样想着。
接着先吞了蕴端方才给的红信石,唔,其实红信石也不算很苦,若在她遇上蕴端之前,就能吃上一颗便好了。
接着又含住刚才从蓟春耳上摘下来的耳坠——可谁让她偏遇上了蕴端这个狠心短命的冤家呢?哎,人之将死,还要害人。
外头的火苗渐渐温柔舔舐着她,温暖的如同蕴端的拥抱。
许多许多年之后,蕴端费了无数力气,几乎倾自己所有。总算让崔惜被追封为惜妃,终于能享太庙香火,死了也有人供口饭吃。
蕴端才搞定人生第一等难事,回身便见女儿息儿执了卷书,无限愁苦的看着。容息看“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要哭;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也要哭。恁小一个人,不知哪来这样多的愁怨。
蕴端看着她愁眉苦脸的看着手里那卷书,一时悄悄走到她身后,准备笑她一笑。定睛一看,哦,看上柳永了——早知恁地难拼,会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出。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容息隐约觉得后头有人,想要回头去看,偏头被人用手按住了。过了会,从天而降几滴热雨,落到她的脖颈上。
作者有话要说: 变态们的爱情故事……“万灯谢尽,流光流不来你”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诗人,詹虹写的。在我萝莉时期,真真是看的我肝肠寸断——为什么人潮,如果有方向。都是朝着分散的方向。为什么万灯谢尽,流光流不来你。她还有另外一句——唯一的,我是雕塑的手。雕塑不朽的忧愁。那活在微笑中的,不朽的忧愁。
不好意思,话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