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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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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月朔日公卿百官,飨(xiǎng)会面君,合议军国大事。朝毕,秦王在咸阳宫受理公卿奏事,处理日常政务。书写在竹简、木牍上的奏章、公文,依旧堆彻如山。秦王突然觉得倦怠,厌烦。诏命起銮驾到梁山苑1游猎。公卿郎中随从,战阵森严,马蹄声声。

    梁山苑山川相缪,楼台相望,林木繁茂,鸟语花香,除了飞禽走兽外,还特意设有虎苑、狮子苑等,豢养着众多珍禽异兽。

    君臣一干人,逐猎山林,一番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收获颇丰!

    未时,秦王驻跸长杨宫!长杨宫是梁山苑里最豪华的行宫,因周围有垂杨数亩得名,雕梁画栋,珠宫贝阙。梁山苑里还有鸿台。秦王喜欢射飞禽,为此筑高台四十丈,上设观宇,名曰鸿台。秦王经常在鸿台上射雁。

    此时,秦王坐北朝南,踵足席地而坐,饕餮纹的紫檀木大案上,摆放着果蔬,酒尊里倒满着天之美禄2。君臣围坐在一起,膳夫和庖人炙烤野味。麋鹿上撒上秦椒细末,肉香扑鼻。野味美酒,君臣尽欢。

    席间,治粟内史禀奏曰:“郑国渠修成之后,泾、洛、渭之间构成密如蛛网的灌溉系统,使高旱缺雨的关中平原得到灌溉。今年关中八百里,粮食获得大丰收。有了这条水渠,雨量稀少,土地贫瘠的秦川大地,将成为膏腴肥沃之地,秦国以后必将富庶甲天下。”

    秦王闻之大悦。

    百官虎步稽首,山呼万岁。

    秦王一时兴起,“寡人想扩大游猎的囿苑,东至函谷关,西至雍县、陈仓。众卿以为如何?”

    登时众卿支支吾吾,没有接茬,将作少府3章邯更是一脸难色。这些年修筑郑国渠、陵寝、宫殿,开支和动用劳工的规模已经很庞大,统一六国的征战,需要大量兵员,再扩建上林苑,恐怕财政和劳力都会捉襟见肘。可是驳斥秦王的主张,他一时又没有充足的理由。

    正在百官犯难时,佞人优旃上前朗声道,“陛下的想法很好,将上林苑扩至函谷关,在里面放养飞禽猛兽,什么麋鹿、豺狼、老虎,狮子,鹰隼,等东方六国大军来袭时,就把它们放出来御敌。”

    秦王听闻优旃的讽谏,笑而作罢。

    举起案头的酒爵一饮而尽,秦王目光望着章邯,问道:

    “将作少府,骊山陵寝修建的进展如何?”

    “陛下,陵园正在按陛下设置的施工图有条不紊地进行,地下寝宫、寺力舍以及内外两重城垣已经基本初具规模。”

    “嗯!”秦王满意地点头,他喜欢做事有实效的官员。

    “陛下,微臣还有一件大喜之事上奏!为护陵烧造的兵马俑,经过工匠们日夜钻研努力,已经成功烧造出一批与真人真马般大小的兵马俑。”

    “当真?”秦王不禁身子屈前,语调抑制不住高昂,“此前宫水处、右司空4处官员,一直禀奏曰,兵马俑因为俑身过于庞大,投入俑窑烧造,出窑之后就支离破碎了。”

    “陛下,宫水处的陶工们利用拼接技术,将陶俑分部件塑成,再黏合,入窑烧造。经过近三个月的试验,已经成功烧造出二三十尊完整的俑像,形象威武俨然如陛下宿卫郎中一般。”

    “哦,那寡人要亲自去看看!”秦王一下子兴致高亢。

    “陛下,俑窑地处偏僻,简陋,怎敢让陛下屈尊就驾,微臣可以让宫水处的人把俑像抬来,让陛下过目。”

    “无妨!将作少府陪寡人同去即可,尔等都散了吧!”秦王袍袖一挥,嘴角闪过一丝不经意的笑。

    【二】

    俑窑作坊第一次迎来秦王陛下的圣驾。所有陶工都觉得受宠若惊,连同杂役大家一并出来匍匐在地跪迎秦王銮驾。

    秦王玉冠戎服,腰悬锟铻宝剑,环佩叮铛。他从銮驾里出来,炯炯目光梭巡一遭,只见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的陶工,能看见的就是葛布巾帻,灰蒙蒙的一片。

    不确信,惦念不已的欣然是不是就在人群里,一遭扫视下来,心里竟是莫名的失落。

    亲自巡视俑窑,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将作少府章邯陪同秦王参观作坊。已经烧造好的兵马俑,摆在制陶官署里,经过彩绘栩栩如生地矗立在一行人面前,随同秦王巡视的众郎中见了,都面面相觑,啧啧称奇,暗道简直就像是用他们的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形象魁梧,表情庄重,发髻丝丝缕缕,是用筚状的工具,一丝一丝刮出来,那上色之后头发,根根筋抖,他们有人甚至互相低声地玩笑,是你还是我!

    相对于一般陶工的笔墨剑拔弩张,放纵有余,歙约不足,看似简练,实则粗率,有几尊俑像的着色格外抢眼,格调高雅,运笔方正沉稳,严谨秀丽的着色,雕琢细致而不过分,而且立意深邃,内容充实,用笔刚柔相济,方圆转合,绵里藏针,行笔磊落,气势雄健,其势圆转,而衣纹勾线飘逸生动。或如兰叶或如莼菜条,线条粗细随着形体和线条走势的起伏进行变化,活泼、流畅、生动,有强劲的节奏感。简直虬须云鬓、飘飘而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处处透露出恢弘博大的威武气势

    “这几尊陶俑是何人所绘?”秦王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比划着问道。

    “启禀陛下是新来的陶工宫旺。”宫丙上前一步回话道。

    “哦!此技艺不凡!”秦王赞叹。

    “还不快把他招来谒见陛下。”章邯见秦王甚悦,催促宫丙道。

    “诺!”宫丙应声趋步而退。

    从官署出来,宫丙沿着小径一路小跑,来到刚才陶工聚集的地方,搬来一个木墩,踩到上面,高声呦呵道:“宫旺,陛下赏识你,你快过去叩谢圣恩。”

    “丙师傅,宫旺不在这儿?”身旁的一名陶工亥接话道。

    “快去把她叫来!”咦,不是让所有人都出来迎驾吗?宫旺怎么那么大架势,竟敢避而不见。

    “是!”

    【三】

    “什么?大王亲临俑窑视察。还要见我?”欣然正在聚精会神地为一尊俑像上色,听到陶工亥的话,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大王对你上色的俑像赞不绝口,宫旺快去呀。说不定大王会重重有赏你的。”陶功亥,眼孔翕张,难掩大喜之色。

    哼,躲哪儿都不让人清净,颠颠跑这儿耍威风了!欣然暗自懊恼。低着头兀自描摹,不当回事地调侃道,“那么大的王,我见了会哆嗦的,你们随便找个人顶替一下就是了。”

    “宫旺,敢糊弄君王,谁有这个胆。”陶工亥惊呼道,语气满是责备,“你快去,你想让俑窑几百号人,因为你一时执拗,被降罪吗?”

    哼,跑这祸害来了,惹不起,还躲不起。见又怎样,反正就当是已经陌路的萧郎。

    欣然踌躇了一会儿,勉强地说:“那你等一会!”

    欣然把手上的陶盆往案条上一放,回里屋,找了一件衣裳,使劲往泥墙上蹭了几下,好好的一件细葛布衣,污秽不已,她往身上一搭,找个大布巾把脑袋一包,拿着颜料笔往自己脸上一阵涂抹,方才,从石屋里出来。

    丫丫见状,掩嘴大叫,“姐姐,好好的,你这么把自己倒腾成这样?”

    你看她,一脸脏泥,一身褴褛。脸上还划拉了几道油彩。

    “宫旺,你这样面君,可是大不敬呀。”

    “我在上色,涂得满脸都是,再正常不过,你们不是催得紧,我来不急浆洗,情有可原。走了!”

    “ 哼,女为悦己者容,他是谁呀?他不就想看我的狼狈样吗?我满足他就是了!”欣然暗自忖度道。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高空,灼热难当!

    大道旁,一架荼蘼花,开得恣意盎然,垂落馥郁芳香的花朵。

    欣然姗姗迟来,远远就见秦王豪华的銮驾,密密麻麻的扈从。秦王颀硕的身影赫然端坐在华盖下,不想靠近,远远地就伏地跪拜。趴在地下,装战战兢兢的样子,把眉眼埋在大袖中,希望秦王一时眼拙,唬弄过去。 也希望他不过就是走个形式,拜过之后扔几块金币赏赐,就完事。

    可是,欣然低估了秦王的眼力。他在銮驾里一刹那目光亮如闪电,老远看见她走路的姿势,他就知道,她就是欣然,即便她把自己伪装的蹒跚而褴褛。

    秦王在乘舆里,不自觉挪了一□子,低沉地声音传来,“到跟前来!”

    “小人污浊,不敢污了陛下圣目。”欣然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头也不抬。

    “这么拧巴,存心让寡人下不了台。”秦王暗道。

    “起来吧!”秦王微微一笑,笑容带着隐隐的苦涩之意,在乘舆上微微抬了抬手,似乎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

    “谢陛下!”欣然慢腾腾地起身,一直用大袖遮蔽脸颊,话音冷涩平板。

    “你彩绘的陶俑极好,寡人要重重赏赐你,你想要什么?”他缓缓开口,语气中透着高高在上的威凛。

    “有选择的余地吗?”欣然微微抬眸,目光一瞥之间,淡然道。

    “当然,你说吧。”秦王凝眸,目光冷峻迷离,略微颔首道。

    欣然转身,昂然而走,口中朗声吟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5”

    “大胆刁民,竟敢对陛下如此不恭。”郎中刷地拔出剑,挡住她的去路,呵斥道。

    欣然冷冷一笑,一改刚才温和从容的语音,咄咄逼人道:

    “我哪儿不恭了?陛下不是说要赏赐我,可以选择吗,现在我就选择可以自由离开,不行吗?”

    欣然说完,用力一拨拉郎中手中的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陛下,此人如此张狂,应该拿下他治罪。”章邯吓出一身冷汗,叩首道。

    “罢了!武王和姜太公出兵伐纣,能容得下伯夷叔齐挡驾指斥。寡人堂堂一国之君,怎会跟一名小小的陶工计较。”

    一道淡淡的笑纹,从秦王的脸上荡漾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1梁山苑:秦始皇喜欢游猎苑囿,见于史书记载的有上林苑、宜春苑、骊山苑、梁山苑等。

    2天之美禄:酒在古时被称为天之美禄。

    3 将作少府:掌管宫殿、陵寝、宗庙的修缮以及全国重要的基建工程。

    4右司空:管理土木工程的官署名称。

    5尧时的《击壤歌》:意思是太阳升起,下田劳作,太阳落下,归来歇息。开凿井泉,就有水饮,耕种田地,就有米食。帝王与我有什么关系。

    相传盛行于帝尧时的“击壤”之戏,实际上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投射游戏活动。据《帝王世纪》中记载:“尧时有壤父五十人,击壤于康衢,或有观者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壤父作色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考古界有人认为兵马俑是秦始皇的宿卫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