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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母亲崇高(孟)
种种胜利使孟嘉兴奋不已,伤痛也使他难以入眠。
义军队伍逐步进入正轨,一个新生的政权得到越来越多百姓的拥护,一个年轻的生命正在升起,壮丽非凡,这个生命从一诞生他就陪伴在身边,在自己的手中发芽、长大,对此他深感快乐。
只要陈庆军再获得一次类似的战果,那么民军就将成为实际掌控南云省的实力最强的义军。当时人人都在做军事梦,人人都想成为将军。孟嘉想,为什么陈庆军就不能呢?他浮想联翩,面前有无限的空间,从一种设想跳到另一种设想,一切障碍都烟消云散。谁一旦踏上这把梯子就无法停下,无止境地向上攀登,从人出发抵达星辰。
大将军仅仅是军队的统帅,而大军事家是军队兼思想的统帅。孟嘉幻想陈庆军成为大军事家。他任凭幻想驰骋,想像陈庆军在大东洋上驱赶英东瀛人,在珍宝河上惩罚北方的君主,在珠拉山击退帝罗国,在南海示意宾菲律臣服。孟嘉身上有两个人,一个温情,一个阴沉,这两个人都十
分满意,因为孟嘉看到陈庆军既杰出又令人畏惧,而严酷无情正是孟嘉本人的理想。孟嘉认为必须有所摒弃才能有所建树,因此此刻不该儿女情长。
陈庆军将--用当时的话说--“立在高处”,他将披着光辉,头部像流星闪亮,一手持剑,将黑暗踩在脚
下,展开正义、理智和进步的巨大翅膀;他是天使,但是歼灭性大使。
幻想几乎使他神志恍惚。他想得正兴奋时,从半掩的门传来话语声,那是从隔壁的大病室传来的。他听出了陈庆军的声音,
这声音消失了几个月,却一直留在他耳畔。他仔细听,有人走动。士兵说:“指挥官,朝您开枪的就是这个人。刚才他趁我们不注意钻进了地窖。我们找到了他。这就是他。”
于是传来陈庆军和那人的对话:
“你受伤了?”
“还能挨一枪。”
“让这人躺在床上,给他包扎和治疗,让他康复。”
“我宁可死。”
“你要活着。你想以皇帝的名义杀死我,我以共和国的名义宽恕你。”
孟嘉的脸上掠过阴云。他仿佛突然惊醒,阴沉而沮丧地喃喃说:“他果然是宽大的人。”
刀伤可以很快痊愈,但有一个人比孟嘉的伤势更重,那就是乞丐高以家在扎典幸福农场的遍地血泊中救起的那个被枪击的女人。
被枪击的女人名叫艾媛婷,她的伤势比高以家想像的更严重。除了胸部上方的枪洞以外,她的肩肿止还有一个洞。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锁骨,另一颗子弹穿过了她的肩骨,幸好肺部没有受伤,她还能康复。
高以家是“大医士”,这是农民对略懂医道、手术和巫术者的称呼。高以家在洞穴里,在简陋的稻草床上为这女人治伤,使用的是神秘的“药草”,居然使这女人活了下来。
锁骨重新接上了。胸部和肩部的伤口愈合了。几个星期以后,受伤的女人进入康复期。
一天早上,她靠在高以家身上走出了洞穴,坐在树下享受阳光。高以家对她知之不多,因为她胸部受伤不能多说话,而在她康复以前的垂危状态时,她也没有说几句话。她想开口时,高以家就叫她别说话,但她显然有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
高以家在她眼中看到反复出现的悲痛。这天早上,她身体不错,几乎能独立行走。治愈一个人就等于创造了一个人,因此高以家十分高兴地看着她。这位善良的老人微笑地对她说:“瞧,我们站起来了,再没有伤口了。”
“只有心头的伤口。”她说。
她又接着问道:“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谁?”老高问道。
“我的孩子们。”
“这么说”表达了几层意思,它意味着:“既然你从不对我谈起,既然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一字不提,既然每当我要打破沉默时,你都不让我开口,既然你似乎怕我提起,那就是说你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在高烧、恍惚和谵妄中,她常常呼唤自己的孩子,她也看到,因为谵妄中也能观察事物,老人不回答她。
高以家的确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和一位母亲谈论她失去的孩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他又知道什么呢?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一位母亲遭到枪杀,倒在地上被他发现了,他救起了她,当时她几乎是尸体,这个尸体有三个孩子,普卫国侯爵枪杀
母亲后,带走了孩子。这便是地知道的全部情况。那些孩子们后来如何?还活着吗?他打听了一下,只知道这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刚断奶的女孩,其他一概不知。
关于这几个不幸的孩子,他提出了一大堆疑问,但得不到答案。当地人对他的询问只是摇摇头。他们不愿意谈普卫国先生这个人。
人们不愿谈论普卫国,也不愿和高以家说话。农民有一种爱猜疑的怪脾气、他们不喜欢高以家。高以家令他们不安。他为什么总是看天?他在干什么?
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在想什么?显然他是个怪人。这个地区正处于激烈的战火、大动荡、大混乱之中,人们只干一件事,毁坏,只有一项工作,忙着烧杀抢掠,忙着相互布下陷阶,设下圈套,忙着相互厮杀,而这位孤独者却浸沉在大自然中,仿佛浸沉在
万物的无边宁静之中,他采摘草木,只关心花鸟和星辰,他肯定是危险人物。他显然失去了理智,从不躲藏在荆棘后面,从不向任何人开枪,因此,周围的人对他怀有几分畏惧。
“这是个疯子。”过路的人说。
高以家不仅孤立,而且人们见他就躲。
谁也不向他提问题,谁也不回答他。他无法打听他想打听的事。战争蔓延到了别处,人们在更远的地方作战。普卫国候爵从地平线上消失了。就高以家的心境而言,他已把战争忘在脑后了,除非战争刺他一下。听到那女人说“我的孩子们”,高以家不再微笑了。
母亲哭了起来。她的心灵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处在深渊底部。突然她看着高以家,用几乎气愤的声调又叫了起来:“我的孩子们呀!”
高以家像罪犯一样低下头。
他想到普卫国侯爵,侯爵肯定不会想到他,也许根本忘记世上还有他这个人。
他明白这一点,他在想:“老爷嘛,危难时认你,危难过去就不认你了。”
于是他自问:“当初我为什么要救这位老爷呢?”
又自答道:“因为他是人。”
对这个回答,他沉思片刻,又接着想:“果真如此吗?”
他辛酸地自言自语:“早知如此!”
这件事使他很沮丧,因为他在自己的行为中看到一种谜语。他痛苦地思索。看来善行可以产生恶果。拯救狼就等于屠杀羊。谁为秃鹰修补翅膀就该为它的钩爪承担责任。
他的确自感有罪。这位母亲本能的气愤是有道理的。
不过,他拯救了这位母亲,这减轻了他拯救侯爵的过失。
但是孩子们呢?
母亲也在凝思。他们两人的思绪很接近,虽然没有明说,而且也许在暗暗的默想中相遇。
此刻,母亲的眼底是黑夜,她再次盯着高以家。
“不能这样下去。”她说。
“嘘!”高以家把手指放在嘴上说。
她继续说。“你不该救我。都怪你。我宁可死,那样我就能看见他们了。我就能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看不见我,但我能呆在他们身边。我死了也肯定能保佑他们。”
他拉起她的手臂,给她号脉:
“镇静一点,你又发烧了。”
她用几乎冷酷的口吻问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走?”
“是的,走路。”
“你如果任性,永远也走不了。你如果明智,明天就能走。”
“什么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她六神无主,用变得柔和的声音说道:“你明白,我不能这样呆着。你没有孩子,但是我有,这很不一样。你不知道的事,你就无法判断。你没有孩子,对吧?”
“对。”高以家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没有了孩子,我还是活人吗?谁能向我解释为什么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觉正在发生什么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开枪,可为什么,我不明白。”
“算了吧,”高以家说,“你又发烧了。别再说了。”
她瞧着他,沉默了。
从这天起,她不再开口。
她变得比他希望的更听话,她一连几个小时蹲在老树下发呆。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苦的单纯心灵,往往在沉默中寻找庇护。她似乎不再试图去理解。绝望达到某种程度时,连绝望者本人也无法理解。
高以家观察她,内心十分激动。面对如此的痛苦,这位老人像女人一样想道:“呵是的,她的嘴不说话,但她的眼睛在说话。她显然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她曾经是母亲,而现在不再是母亲了!她曾经是奶妈,而现在不再是奶妈了!她不可能听天由命。
她一直在想,想,想。的确,让一张粉红小嘴吮吸你,将你的灵魂从肉体中吸出来,用你的生命创造她的生命,这种感觉肯定很美妙!”
他也沉默着,他明白,面对如此的消沉,言语是无能为力的。沉默不语的固执念头是可怕的。怎样才能劝解沉溺于固执念头中的母亲呢?母爱是绝对的,无法和它说理。
母亲之所以崇高,因为她是一种动物。母性本能具有神圣的动物性。母亲不再是女人,
她是雌性。
孩子是患儿。
因此,在母亲身上既存在低于理智又存在高于理智的东西。母亲嗅觉灵敏。天地万物的巨大而隐晦的意志存在于她身上,而且指引她。她处事轻率盲目,然而又充满了睿智。
高以家现在想让这个不幸的女人开口,但未能成功。有一次他对她说:“可惜我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多远就精疲力竭。一刻钟以后就迈不开腿,必须停下来。要不然我就陪你去。不过,不陪你也许是好事,因为我对你没有多少用处,反而给你惹麻烦。这里的人对我还能宽容,可是蓝军会怀疑我是保皇党,保皇党会怀疑我是巫师。”
他等待她回答。她连眼睛也不抬。顽念导致疯狂或英勇。但是一位可怜的农妇能有什么英勇呢?不可能。她只能是母亲,仅此而已。她一天天更沉溺于逻想中。高以家在观察她。
他想方设法让她干点什么,给她拿来针线和顶针。她果然缝制起来,这使可怜的老高很高兴。她依旧遇想,但她在干活,这是健康的征象。她渐渐恢复体力,她缝补自己的内衣、外衣、鞋子,但目光仍然呆滞无神。她一面缝,一面低声哼唱晦涩难懂的歌。
她喃喃地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的名字,但高以家听不清楚。她停住听鸟叫,仿佛鸟给她带来了信息。她的嘴唇在努动,她低声自言自语。她缝了一个口袋,往里面装满栗子。
她在做准备,她没有放弃自己的孩子,一旦准备好了,她将远行,不论是千山万水,还是刀山火海,她都不怕,她要去寻找到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母亲,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