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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以后,温念远才明白,七弦与温家之间,远远不是所谓的心结那么简单。
而此时的七弦已经离开了温府,却并没有走得很远,就在温府后花园外一墙之隔的开阔处站着。
温府依山而建,呈层层而上之势,将山林圈了一半进府,扶花接木、竖石引流、游鱼放鹤,一步一景,权作观赏游玩之处。
而墙外便是野草荒疏的山野丛林,再往里去,杳无人烟的地方,有一处狭窄逼仄的小院落,前前后后方寸之地,仅够一人起居坐卧。
七弦站在台阶上,看着因年深日久而落满灰尘结满蛛网的木门,眼神慢慢变得复杂不明。
这是他曾经居住的地方,有无数不堪的回忆,他本以为自己对这里的感情只有厌弃,却无法回避自己心底某一处的柔软感觉。
毕竟,这藏污纳垢之处,也曾有过一抹亮色,尽管如落日余晖,虽美,却无可挽留。
那个小小的,会叫自己哥哥的孩子。
用手扶住门框,随着“吱嘎”一声大门连同尘封的记忆一同被打开,七弦的目光落在屋内的桌椅床榻之上,眼神渐渐失去焦点,陷入无尽的回忆。
二十一年前。
清晨,天未破晓,一弯残月挂在西天。
钱塘江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拍在岸上,水声循环往复,催眠曲一般响在钱塘人的酣梦之中,潮湿温柔的气息包围彻夜,如此好眠。
武林世家温府的大门,却被断断续续地叩响。
敲门之人好像没什么力气,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阵阵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响声,如若不是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大约瞬间就会被声音的海洋淹没。
即便是此时,温府的普通下人也没有注意到有人敲门,身怀武功的护院们听见了,却并不想理会。
然而敲门的人意外地坚持,他总是敲不响,却一直都不曾停,极有耐心地敲上三下,然后停顿、等待,无人应门之后再敲三下,停顿、等待。
就这样不厌其烦地重复。
终于有护院不耐烦了,一边问“是哪位”一边上前去开门,卸下沉重的门闩,用力把两扇大门拉开,他往外一望,眼前却是空荡荡的风景。
心头的烦躁顿时转变为惊惧,邪了门了,他开门的时候那敲门声还在响呢,这么一瞬间竟然不见人影?
这么高的轻功……莫非是来温家挑衅的?
他一边面色微青地揣测着,一边随手要去阖门,就在这时,一道稚嫩清澈的声音响起来,“叔叔,我在这里。”
那护院下意识地一掌劈出去,等掌风几乎扫到那人的时候才看清楚原来站在门槛之外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因为太矮,他刚才才没有发现。
那小孩看着对方一掌劈过来,竟然不躲,甚至脸色都没有变,只睁大眼睛看着。
出掌之人却吓了一跳,知道这小孩必然不会武功,肯定是被吓傻了,连跑都不会跑,硬生生地把要落到对方头顶上的手掌给收住。
临时收招,力道反涌,逼得他自己倒退了一步。护院顿觉失了面子,脸色就很难看,不阴不阳地说:“小东西,知道这是哪里么?你爹娘没教过你,门不能乱敲?”
小男孩却并没有被他恶劣的语气吓退,只仰头望着他,眨了眨眼,带着微微的疑问语气问道:“我来找我的父亲。这里是钱塘温家?”
护院都快被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气笑了,这城里也不是没有调皮崽子,但不论哪个,哪怕吃了雄心豹子胆,都不敢来温府作耍。
“找爹?小娃,你脑子没烧糊涂吧,这里是什么地方,哪儿来的你爹!”他挥挥手,赶小鸡一样示意那孩子快走开,打算关门离开,却听那孩子轻声说:“我父亲名叫温于斯,我娘说,他是钱塘温家的家主。”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护院的眼珠子都绿了,这小祖宗,可真会说笑话,谁不知道,温家的家主只有两个宝贝儿子,长子温无衣,今年刚满六岁,次子也就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名叫温弦,堪堪四岁。
两个小少爷都在温府里金尊玉贵地住着,哪儿又冒出来一个温家家主的儿子来?
“你?家主的儿子?”他上下打量了门口的小孩几眼,瘦伶伶的,站在风里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跑,人倒是很镇定,可眉目间有点太婉丽了,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
“小孩,看你年纪小,不计较你胡言乱语,快走快走,有多远走多远,要是让家主听到你冒充他的种,可没什么好下场,小小年纪还学会撒谎了嘿!”
他看人家生得单弱,想来家境也不怎么好,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就见那秀秀气气的小男孩仰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波澜不惊,沉着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轻声却坚决地说:“我没有撒谎,如果有人撒谎,那应该是我娘,她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温于斯。”
护院被噎得没脾气,刚想干脆还是直接关门算了,说不定是个疯孩子,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伴随着脚步声一同而来的一道威严的嗓音,“谁在喧哗?!”
男孩见那护院一听见声音,脸色遽变,赶紧转过身去躬身行礼,眼中便透出沉思的声色,随之去看那个黎明前的黑暗中踏着夜色而来的男人。
那男人阔步行至大门不远处,望向那个护院,还没说话,沉沉的威压已经遍布身周,令人心神紧张。
“家主,是属下办事不利,让人搅了家主清净,属下马上将人赶走。”说完三步并走两步过来,再无一丝怜悯,伸手拎起男孩的衣领,就要带人走开。
男孩却像全然没注意到他似的,只一味地打量温于斯,目光落在温于斯身上,温于斯也注意到了这个胆敢来温府扰乱他清净的人。
竟只是个孩子。
“等等。”他出声阻止了护院的动作,将手负在伸手,绕着男孩走了两圈,问:“他说有什么事么?”
护院心里顿时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要是把这小疯子的话转达给家主,待会儿飞出去的说不定是他。
偏偏又不能不说。
他吞吞吐吐,“这小孩……大概脑子不太灵光……他说……他是……”却怎么都他是不出来。
温于斯不耐烦了,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沉声,“他是什么?”
“你是温于斯?”蓦地,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男孩忽然细声细气地出声,“我娘说,你是我父亲。”
护院面上叫苦,心里一松。
小祖宗,你飞出去总比我飞出去好。
温于斯果然面色一沉,不豫地盯着那小孩看,“你说什么?”眼角的余光一横,那些下人护院们都已经识趣地远远退开,退到听不到他们对话的距离。
小男孩却不再说话,也反复打量了温于斯好一会儿,才伸手从自己怀中,拿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匕首的柄上,正面镂着一丛寒梅,反面是“于斯”两个小字。
温于斯的目光变了。
他皱起眉头,极力平心静气,眼底却有焦躁厌恶之色一闪而过,压低了声音,“你娘是……‘眉目如画’梅如婳?”
“我只知道她姓梅。”小男孩眨了眨眼,看着温于斯脸上的表情。
他生而早慧,然而终究年纪还是太小了,尽管并没有在温于斯的脸上发现欣喜的神色,却还是期待着,毕竟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有亲人可依,无论如何要快乐得多。
“我娘说,如果见到你,要我告诉你,我今年六岁。”
温于斯一震,脸色白了一白,仿佛陷入了什么纠结的境地,眉头一度皱得死紧,浑身的气场更是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伸出手,仿佛想要去拿那把匕首,却又在将要触到它时迅速地收回了手。
纠结不过持续了片刻,他脸上的表情就恢复了淡然,又将手负于身后,语调平平地说:“我与你娘不过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你不是我儿子,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哦。”男孩并没有撒泼打滚,虽然在听完温于斯近乎无情的言语之后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之色,却没有死缠烂打,只握紧了匕首,慢慢地转身要走。
“等等——”温于斯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娘她怎么样了?”
男孩木然地看他一眼,“死了。”
温于斯脸色阴沉,看不出对这个消息有什么感想,好一会儿,当他意识到那孩子还在侧头看他的时候,才挥挥手,“你还不走?”
男孩咬了咬嘴唇,把那把匕首用双手抱在胸口,蹒跚着一步一步走远了,温于斯没有注意到,他的鞋底有多么脏污,薄得几乎马上就会磨破。
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听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沉重的门扉在身后缓缓阖上,他独自走在街头。
温于斯让今天见过那小孩的人都记得闭嘴,才若有所思地回自己的住处,才走了几步,就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一股中药清苦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
他的夫人黄鸾云一脸担忧地迎上来,“你去哪儿了?”
温于斯心下一沉,“怎么回事?是不是弦儿的病……”
黄鸾云忧心地点点头,“这孩子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于斯,我实在是不能不担心,万一——”
“没有万一。”温于斯打断了她的话,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声音沉稳,“弦儿是我们最宠爱的孩子,他必然长命百岁,在江湖上有一番大作为。你放心。”
他嘴上安慰着黄鸾云,耳边听见房间里幺儿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心里一动,想到了刚才,那个与弦儿也有一半血缘关系的,见不得光的孩子……
“你在这看着弦儿,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他忽然推开柔情万种的妻子,肃容道。
“什么事比小弦还重要?”黄鸾云顿时有点不快。
温于斯笑了笑,“你放心。”没有再多做解释,便匆匆出了温府,沿着路寻觅过去。他估摸着,以一个小孩的脚程,是走不远的。
果然,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茕茕独行的孩子,飞身一掠,他落到那个男孩跟前,“你等等。”
见对方对面前突然落下个大活人这件事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奇,温于斯对他的沉着也有点讶异,却一时顾不上,只一边思索一边说:“是我记岔了,你娘没骗你,来,跟我回温府吧。”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伸到小小的男孩面前。
那一刻,天光穿破漫长的夜,穿过林梢,穿过重重屋宇,来到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饿……好饿……乃们不打算调戏俺一发咩哈哈哈哈